大串联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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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扬子来了,替换了陪我的那个朋友。他几乎是全副武装,光行李就把车的后备箱掖得满满的。我问他带的都是什么,他说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再加上各式各样的补药。没病没灾,我问他带这些干什么。他说这都是广播电台推荐的特效药,有备无患。他就这样,三十来岁时,曾大病过一场,从此就成了药罐子,迷信所有的药片,就连那些卖假药的,他也信。

“你带这么多没用的行李干吗?”我问他。他说,“我年老多病,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随手就能有药吃,不至于嘬瘪子,”说着,他还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眼,感慨地说,“这么个黛玉身子,拖不过几天了。”

“你二十年前就这么说。”

“那是巧劲儿,能活到现在,都是我的造化。”

“你比我还小呢,就他妈的别得便宜卖乖了。”

“寿命跟大小没关系,”扬子说,“都看你的身体的底子打得好不好了。”一谈到健康,他就氤氲着这么一股子悲哀的情味。我给他一巴掌,戳穿他,“你反正是破罐熬好罐,看你整天病病怏怏,末了,把我们都熬没了,你还活得劲劲的呢。”他笑了,“真是那样的话,也是因为我介意,有个小小不言的症状,就奔医院,所以不至出大乱子,你们都大大咧咧,不舒服也扛着,不往心里去,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想挽回就难了,重要的是,要以预防为主,记住了吧?”

“你累不累呀!”

“怕就怕你这样的无所用心,”扬子极富耐心,“听我说,三餐要规律化,到点就吃,荤素搭配,少吃点儿肥肉膘子,腻。睡女人也要讲究个科学,像咱们这个岁数,一个礼拜一两回就足矣,切忌饥一顿饱一顿,赶上对口的就没结没完,照一宿折腾,没合适的,就十天半个月素着,没业务做……”

“再啰唆,你就走人。”我烦了,就威胁他。扬子很识趣,不再唠叨了,奇怪,扬子这么个在万人企业当党办主任的家伙,里里外外一把抓,精明伶俐,怎么一到岁数,就变得如此拖拖拉拉的了,唉,岁月无情啊。扬子问清我要去的方向,并不急于出发,而是把车开到边上,先迷糊一觉,他说他连夜往山西赶,太累了,疲劳驾驶容易出事,“都活到现在了,就得继续小心地活下去,来个善始善终。”他说着,撂下椅子躺倒,跟着就打起呼噜来,我对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只好下了车蹲在路边,茫然地在街上张望。扬子醒了,招呼我上车,还说:“眨眨眼就精神多了,不至于有什么闪失。”我挖苦他说:“你这眨眨眼,一下子花了俩钟头。”他不信,赶紧看表:“不会这么长时间吧?”我说:“你的眼皮也够沉的了。”他没话说了,嘟囔一句:“养精蓄锐,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不禁想起小时候,我们逮着一只偷鸡的狐狸,扬子叫我们按住,他拿铅笔刀给它解剖,弄得我们个个身上臊气了好几天……

“谁能相信现在这个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着脑袋的你,小时候也曾调皮捣蛋过?”我冷嘲热讽道。

“你记错了吧,我打小就乖,从不惹是生非。”他说。

我马上举出一大堆铁打的事实驳斥他:“在班上放高利贷的是谁,借人家一张电影票钱,隔一周还两张?老师找家长告状,晚上跑老师家去砸窗户玻璃的又是谁?”

“肯定是别人,”扬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不是我。”

“你太可怕了,你们这些健忘的人太可怕了,”我不禁产生了某种介乎于痛楚和哀伤的情绪,“忘却是你们永远快乐的法宝。”

“你难道希望总是掉过头去,盯着自己拉过的屎过日子吗?”扬子说。显然,他并没忘却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想回头再寻思,刻意地逃避。我却不能,我记性好得出奇,所以我快乐不起来,过往岁月的阴影时常在我眼前浮现,尤其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细节,总萦绕着我。

“只要往前看,你就能像一头蒙上眼罩的骏马,勇往直前。”扬子踩了一脚油门,车速加到了120迈。

“你超速了。”我提醒他一句。

“我心里有数。”扬子说道。

我总回想起当年被我们斗死的那人的后代,他们怎么样了,每到清明节会不会去慰藉死者的冤魂?

“死的人多了,就你喜欢钻牛角尖。”扬子说。

“所以我们只记得一场浩劫有多少冤假错案,却不记得有多少制造冤假错案的人。”

“现在我们活得不是挺好的吗?退休赋闲,颐养天年。”扬子说。我叹了一口气:“本来那些冤死的人也该这样活着的,你想过没有?”扬子说:“你消停一会儿行不行,老这么叨咕,妨碍我开车。”我知道他又在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也不勉强他,闭上了眼睛,养神。这时候,车后两辆交通警察的摩托追过来,扬子不满地说:“都怪你,超速了,警察肯定要开罚单。”我说:“罚款由我来交,你就别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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