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天下午,炎阳斜照,懒蝉长嘶,两把大锯铮铮嚓嚓之声催人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小邹和陈师傅一边拉锯一边发起牢骚来。牢骚的主题是诉解匠的钱太少,骂人间的不公平。好在岳社长不在这里,掌墨的黄老师也歇凉去了,木工师傅们又都躲在各自的工房内忙活路,没有外人听见,不会被谁密告上去,夜间开会挨刮。罗师傅也有牢骚要发,便扭过头去伸嘴搭白。他供养着家中四个农村人口,自己顿顿吃泡菜,比我苦多了。我当然也有牢骚,但不敢发。要知道,公安局派出所布置的专门监督我的言行的某个小组共有二十个成员,遍布本镇,小邹就是其中之一。我若“乱说乱动”,他会去告我的。
铮嚓声中,牢骚发完,三个解匠转入发表幻想演说,你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我也伙到他们瞎说凑趣。
小邹是文革前的中学毕业生,稍具见识,头脑灵醒。他的幻想富有情节性。说某日一辆小汽车开到本镇来,停在木器家具社的店门外。车门开了,走出来一位老干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劳动部部长,后面跟着我省省委书记。他们是到民间来私察暗访的,就像包青天大老爷一样。他们步入我店,说家具做得好。听见内院铮铮嚓嚓之声,他们就走进来,看我们拉大锯。部长说:“这活路太苦了。”问我们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们据实回答。部长吃惊,回头对省委书记说:“工资太低了吧,唔?”省委书记当即把岳社长叫来,一顿痛刮。部长回到北京以后,发了一个中央文件,专说提高解匠工资,加一个番。
罗师傅不懂得什么叫“加一个番”,小声问我。
“解一丈,拿两丈的钱。”我说。
罗师傅憨笑了,仿佛文件已经下来。
接着是陈师傅发表幻想演说。他说:“有一把神锯就好了。根本不用气力拉来拉去,两人只须抬平锯子,这头走到那头,一块板子就解下来了。那头走到这头,又一块板子解下来了。走过去,走过来,只消走几分钟,一天的饭钱就挣够了。什么中央文件,多事!”
轮到我说。我说,我们锯的木屑,再经我们赤脚踩过,沾了我们的汗,便成了治癌的特效药。全国各大医院都请我们去解木料。我们只收药钱。
轮到罗师傅说。他的幻想非常简单:“我唯愿天天都解腐朽了的木料,好比锯豆腐。”
“做什么?”我问。
“做棺材。”他说。
这倒是实话,本店出售的棺材都是用朽木拼凑的,专骗死人。大家一想,都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