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件工资制逼得人不敢偷懒,每一分钟都得计算着使用。我若偷懒,月底挣不够买米钱,就得饿饭。我忘记了星期日这个概念,一年做到头。腊月三十的黄昏还在做,正月初二的早晨又铮铮嚓嚓挣挣扎扎拉起大锯来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勤奋过。天亮起床,烧火煮饭,胡乱吃了,出门疾走如风,赶去上班。从我家走到北街木器家具社,只需八分钟,路上决不耽误时间。走入木器家具社的店门,便忙着解纽扣,脱衣服。走到架木料的马杆旁,裤子已经脱了,只剩一条幺裤遮丑,裸体,赤脚,二话不说,便同联手拼命地拉起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上厕所小便总是和联手一道,跑去跑回。
本社有解匠四人,自愿结合成两组:我和罗师傅一组,小邹和陈师傅一组。掌墨师姓黄,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教过私塾,开过棺材店。解匠们当面叫他黄老师,背后叫他耳聋。每天早晨,黄老师翻出一堆木料,一一弹好墨线,给解匠们作几句必要的指示,便袖手到店上闲坐去了。那一堆弹了墨的木料,有好解的,有不好解的,也就是说,有肥有瘦。谁吃肥的,谁吃瘦的,两组解匠之间,不免勾心斗角,常常争吵。我和罗师傅这一组,有了我这痛脚连累好脚,能力当然弱些,进度当然慢些,所以常常是失败者。看见一块肥肉(又软又湿的大木料)已经弹好墨线放在那里,我和罗师傅垂涎欲滴,恨不得两锯三锯锯完架在马杆上的木料,好去抬那一块肥肉。同样地,小邹和陈师傅那一组也在拼命追赶,铮铮嚓嚓之声愈来愈急促。结果总是他们那一组领先锯完架在自己马杆上的木料,两人笑盈盈地将那一块肥肉抬起走了。这时候罗师傅伤心之至,黑起脸,嘟起嘴,气得狠敲抓钉。我呢,这时候就得一边拉锯一边讲一两件奇闻怪事,给罗师傅疏导疏导,使他快乐。他像小孩一样,喜听凶宅闹鬼、猛兽吃人、猪生三足、牛长独角之类的怪事。
常解的木料被分为正料和杂料。正料只有松、杉、柏、桐四种,一般说来好解,解出一丈板面(以一尺宽计算面积),两人共得工值三角五分。正料以外,都算杂料,包括白桦、赤桦、青、洋槐、皂荚、菩提、麻柳、夜合、楠、樟、枫、榆、桉、柳等等,有的太硬,有的太绵,一般说来难解,解出一丈板面,两人共得工值六角。我在那六年内解的几乎都是正料。从早到晚,抓紧时间苦干,可解八丈板面,两人各得工值一元四角。解匠生活很苦,大多面黄肌瘦,穿着破旧,比木工低一等。苦中寻乐,最好的途径是幻想。解匠们都幻想世界上有一种又软又脆又疏松的木料如芭蕉树一样,堆积成山,供他们天天解。可是这个幻想又被解匠们自己否定了。有他们自嘲的谣词一首为证:
青硬。麻柳绵。
芭蕉好解不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