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战我修飞机场(1)

金堂县政府铁塔上摇响了警报器一长声,全城惶悚奔走。一长声是空袭警报,本县还是初次听到。以前多次止于插黄旗的预行警报,那是敌机轰炸川东。这次不同,发了预行警报,不久又发空袭警报,显然敌机越过川东,要炸我们川西坝子,即将飞到本县上空来了。县城东街中心小学赶快提前放学,我和妹妹弟弟背着书包跑回槐树街余家大院子。时在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才十岁,读小学八册班。

警报器一长声很快变成凄厉的短促声,这是紧急警报,大难临头。果然,站在大院坝中,很快听见隆隆声若沉雷从东方来,旋即看见轰炸机群,三架一个小队,九架一个中队,二十七架一个大队,正好一个大队,排成三角形的阵列,缓缓飞来。飞到头顶,变成一字形的横列,向西飞去。几分钟后,持续的砰磅声若擂鼓从西方来,惊起我家古槐上的鸦群,绕树回翔,哇哇啼叫。这是成都初次被炸,牺牲惨重。外南倒桑树街我外爷家,后门临南河,河心落一炸弹,好险。第二次炸成都在这年寒冬的一个夜晚,来了四个大队共一百零八架。当时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弟弟跑警报出西门,躲在一家院落旁边的坟地里,目睹西方,成都天空飘悬着照明弹七八颗,耀眼若煤气灯,四十公里外我们的面部都被照亮了。天黑,不见飞机在哪,但闻砰磅声,地都震动了。很快看见西天映红,成都在燃烧,愈烧火愈猛。火光倒照冬水田里,仿佛大火就在前头两三里外。母亲领着我们念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保佑”,喉嗓吓得打颤。捱到半夜解除警报,妹妹弟弟草垛上睡着了。这次大轰炸,成都市民伤亡数百,盐市口一带炸成废墟,街上血肉横飞,电线杆上挂着残肢烂肉。传说黄包车夫跑累了放下车,回头才看见乘客已无头。此后两年间炸过多少次,记忆已模糊。想得起的是金堂县城内新添歇后语“两口子上床--警报(紧抱)”。还有就是谁向你说“日本飞机来了”,你莫问他“来了几架”,因为他会笑答“来了你妈二架(嫁)”。县城太小,侥幸躲脱敌弹,蚩氓作壁上观,乃有是说传播。

接着是两年后一九四四年修筑广汉机场。绵阳专署所属各县民工数万,麇聚在广汉县城外到三水关镇外六公里长的工地上,昼夜赶工,铁定六月份内完成。到五月初,工程紧急,中学生也叫去工地支援。那时我读金堂私立崇正初中一期,十三岁,由本校罗致和老师带队,去修了半个月。我和同学们编成队,身着黄布童军服,脚穿草鞋,腰悬搪瓷饭碗,一路叮叮当当,出了金堂北门,走到三水关来,住在黑神庙内。黑神塑像高大威严,端坐正殿,脸色漆黑。传说实有其人,是个孝子,家贫,偷窃财物供养母亲。某夜偷锅一口,受到母亲责骂:“失主也穷,你不能让人家断炊呀!”吩咐快拿去还。孝子顶锅出门,看见天色快要大亮,踟蹰不前。为难之际,感应上天,天色忽转黑暗,赶快跑去还锅原主。锅还了,天色也大亮了。孝子死后封神。以其脸黑,尊称黑神。善男信女说:“从那以后,每日天亮之前,总要黑暗片刻。”信不信由你了。可惊的是黑神香火旺盛,年年还办庙会。不晓得那些窃贼会不会也去烧香,待查。黑神炯炯目光之下,殿上摆了许多方桌,每桌挤睡两位同学。我怕睡方桌上,便移到方桌底下去,避开黑神的瞪视,躺在四柱桌腿之间,可以随意翻身滚动,亦甚好玩。可恼的是时届孟夏,蚊子叮咬,扰人安眠。点些药蚊烟,呛得人咳嗽。翌日黎明即起,收了草席被盖,围桌快吃早饭。饭后集合,排队出发,同学们高唱着《童子军歌》,步伐整齐,穿过街道,走出三水关镇外,到工地去。平野一望,地阔天低,民工如蚁,为童年之所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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