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这家伙(2)

看这家伙怎样写诗,实在有趣。他在一张废纸上面涂涂抹抹,一句句地慢慢拼凑,一字字地缓缓雕琢,真是老牛拉破车呢,嘴里还要嘟嘟哝哝,就像和尚念经,看了叫人心烦。又常常停下笔查字典,一点也不爽快。这样磨磨蹭蹭,冷冷静静,斤斤计较,还有屁的灵感!我的经验乃是写诗必须铲除理智,消灭逻辑思维,只用形象思维,昂扬主观战斗精神,进入狂迷状态,一气呵成,势如长江大河,直泻千里,绝对不能拖拖拉拉,误了灵感。尤其不能改来改去,损了灵气。用字妥不妥,造句通不通,又不是中学生写作文,管它做啥!

总而言之,这家伙不是写诗的材料。

最讨厌的是这家伙写诗写文念念不忘一九五七年,死死揪住“文化大革命”不放。我认为他是在“配合政治”。诗嘛,能给读者以美感享受就行了,何必去说政治。什么叫美感享受呢?就是读了心头觉得舒服,好比夏天吃冰糕,冬天吃狗肉。对,诗就是冰糕,诗就是狗肉。诗不是火,更不是剑,连辣椒都不是。诗不能伤任何人的感情和胃口,必须是pure poetry(纯诗),离政治愈远愈有生命力。他写的那些诗老是纠缠旧账,还夹杂着个人怨气,不但毫无美感享受可言,而且在方向上大成问题。这是向后看呀,不好!

何况忧国忧民根本不是诗人的事。忧患意识乃是闭锁性的落后意识。多讲艺术吧,少谈政治吧,宁效李白之飘逸,勿学杜甫之沉郁。你看人家李商隐的无题诸篇,多妙!

说到诗风,这家伙极顽固。人家都在更新观念,纷纷地“现代”了,他还在弄传统,讲求形式节奏之美和音韵平仄之美,要求易懂,要求琅琅上口,真他妈的见鬼!我相信年轻人决不愿意读他的诗。历史将淘汰他,无情地!

这家伙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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