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在全国引起轰动的电影,不知要过多少个世纪才会下来到镇里头。不过,这并不影响小镇人对电影的热情。台湾片和香港片是最受欢迎的。每次有新的电影,消息便传得很广,镇上乡下的年轻人都很兴奋。没有谁在乎电影被剪了多少,关键是电影来了,大伙凑了堆,快乐了。那时街上过节一样热闹,各店铺前也是人来人往。玫瑰街上最为拥挤。因为大部份看电影的人必须经过玫瑰街。玫瑰街右侧是菜市场,每天人多,这时更是闹哄哄的。吆喝卖菜的,拉板车喊让路的,被绊后滑倒了开口辱骂的,乱成一团。推自行车的手指按在铃上,一路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如果是雨天,玫瑰街上就是泥汤水,鞋子和裤子都要完蛋。

《妈妈,再爱我一次》到镇里放映时是最热闹的。人们一早就知道这场电影的悲伤,预备了手帕或纸巾,准备哭个够。西西第二天才动了看这场电影的心思。毛燕和何吉去看了首场,镇里人都是以看首场为荣的。毛燕当时就哭肿了眼睛。毛燕向西西复述电影情节时,叹了好几回。她说,电影里那个妈妈疯了,但还是能认出儿子的物品!西西对那个疯子妈妈有了兴趣,她去找罗婷,但罗婷也看过了,是林海洋一块看的。西西一下子觉得自己孤单起来。罗婷唱着电影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突然对西西说,“你去找我哥吧,他也想看。”正说着,罗中国来了,手里拿了两张票。

晚上人比白天要少,电影院前仍是骚动。看过了电影的,在影院前逗留,专和乡下来的漂亮姑娘搭讪。泡姑娘是他们生活中的主要乐趣。影院门口的灯昏黄,嚼槟榔的、吹泡泡糖的、嗑瓜子儿的,没有谁的嘴巴闲着。

“喜欢嗑瓜子吗?”罗中国问西西。

“不要。”

“泡泡糖呢?”

“也不要。”

“那嚼口槟榔吧?”

“不要,太辣了。”

两人就进了电影院。开演十分钟西西就开始哭了。西西看不太懂,她觉得那个老奶奶,只要孙子,不要媳妇,太狠了,那个男人没良心。那对母子被活活拆散,好像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好比一个在镇里,一个在乡下。当那个小孩子大喊“妈妈”时,西西哭得更厉害。

罗中国偏过头。他没有哭,好像还在笑。西西想,这样的人能嫁吗?就算他是镇里的,也不能。西西自己回答。这个困扰她的问题,轻而易举地有了答案。

罗中国拍拍西西的肩,安慰她,手从此不再拿开,先是空着拳心,轻轻地搁着,然后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伸直,整个手掌就抚在西西的背上了。过了很久,西西才发现罗中国的手臂圈着自己,她不好意思挣脱。这只手分散了西西的注意力,她没法认真看电影了,她停止了哭。她想起了肥胖的母亲,成天骂骂咧咧的母亲。她要她干这干那,她从来不像“妈妈”那样抚摸她,喊她的名字。可是她是她惟一的妈妈。母亲来找她要钱,她心里不愉快,没给母亲好话,甚至连笑脸也没给。现在她后悔了。她知道母亲不爱自己,她在家里就像一把锄头,或者其它农具,母亲要用的时候,记起来了,用完把它搁到角落。母亲永远不会发现锄头的孤单与忧伤。可是她还是后悔了。

出了影院,罗中国说胡蝶病了,要西西陪他一起去看她。

镇里的房子,都那么灰暗,外面看着黑糊糊的,里面即便是亮了灯,也能感觉出白天屋子里光线很差,这似乎和木头的颜色有关。

开门的胡蝶略微惊讶,杏仁眼里有欢喜。她披一件外套,趿着拖鞋,精神不算太差,至少西西感觉是这样。

房间里亮着台灯。人的腰部以下,在台灯的照射中,清晰明亮,上半身浸在浓晕里。罗中国似乎觉得这样不好,就把台灯拧了一下,那束光就像探照灯般,向对面的墙上斜射过去,这样,每个人的上半身在明亮之中,下半身在朦胧的光影里。

西西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胡蝶。胡蝶长得浓墨重彩。她短发齐耳,乌黑浓密,眼睛又大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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