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西西有点难过。

许县长头发稀少,两条短促的辫子,猪尾巴那么细,麻花一样扭来扭去,就像被太阳烤白后,粘连着的一截的粪便。

许县长从来不梳头。许县长从哪里来。仿佛自打有了这个镇子,许县长便存在了。

许县长晚上睡在米豆腐店前的梧桐树下。她很瘦,冬天的时候,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往身上套,也不会显得臃肿。堆在许县长身上的衣服种类很多,有男人穿的,女人穿的,甚至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脏得可以揭下另一件衣服,裂开的线缝里冒出棉絮,许县长会扯出来,擦把鼻涕,然后再塞回去。西西不知道“许县长”这名字的来历。不知道许县长是本来叫许县长,还是因为所有人都喊她为许县长,所以她就有了许县长这个名字。反正有人喊许县长时,如果许县长在走路,她就会停顿两秒,并不应答,表情更显麻木;假如许县长在低头沉思,她会突然扑哧一笑,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荒谬。

许县长总是独来独往。想喊时还是喊,声音照旧很大;想唱时仍是唱,唱起来仿佛面前有亿万观众。许县长就像一件历史文物,大家已经熟悉她,了解了她,知道她身上的娱乐价值,不过就是那几句政治口号,和一首“九九艳阳天”的歌曲,她从来没有唱完整过。除了西西,没有人再对她感兴趣。不过,乏味时,人们仍会朝许县长喊,许县长,吃饭了吗?唱首歌吧!

如果是冬天,许县长披着一堆破烂的衣服,也不知哪一年,哪一个好心人给她的一件军大衣,斗蓬一样宽大,下摆快拖到地上,许县长穿着像个身披盔甲的猛士;大衣上面的松了线的补丁,像勋章一样,到处悬挂,使许县长看起来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许县长行走时,旁若无人,身上破布飘飘,似乎正被前呼后拥。

现在是春天,许县长仍然披着她的斗蓬,还是两截短促的猪屎辫,白头发更多了,远远看去,像裹了一块头巾。西西刚梳两条辫子时,遭到镇里人的嘲弄,“西西,你梳辫子,简直就是个许县长。”西西不时也会哼“九九那个艳阳天哟”。西西知道,她们说“许县长”,无非是精神病和白痴的另一种说法。“许县长”这个词,与一切不正常的东西可以搭上关系。凡是与许县长有关的东西,成了镇里人躲避与嘲弄的对象,他们以此表示自己与疯子的区别,证明自己作为人的尊严。更有意思的是,镇子里喜欢拿许县长骂人,“你他妈像许县长”,恶毒些的,会骂别人全家都是“许县长”。

许县长不管这些。许县长像一截木头,一会挪到某个墙角靠着,一会儿横摆在地上,喜欢在身上东抓西挠,衣里衣外翻来覆去寻找。许县长捡地上的烂水果,在饭馆门前的垃圾堆里翻。许县长被人轰赶,许县长也会用她缺了口的饭碗接过别人倒给她的饭菜。有时一连几天看不见许县长,某天又突然从角落里蹿出来,像条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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