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真的会发生许多变化。当年一同起誓的书生,有多少翩翩刷羽,徙巢新树,剩下几个冥顽的人,也只有骂的力气了。故国衣冠,过去耸动群情,现在只惹人笑,以为小丑;使酒骂座,过去无人敢忤,现在连请也不请你了。海上的消息全是空言,山中的义士只是寇盗,回眼一看,当年灯下,几人还在,果然事异人非,身心俱枯槁矣。
生计是那种等你想起来要考虑时,往往已经晚了的事。并非人人都有冒辟疆的买山钱、顾宁人的治生术,或傅青主的大药方,许多遗民最后真是穷饿而死。“易堂九子”中的曾灿,曾是豪气万丈的人,等到老了,方觉凄凉,晚上看书,想的只是做天地间奇男子;一到白天,衣食乱心,竟无松口气的时候,老而无所,终年困顿,想买块田养老,无钱无计,“如跛鳖之登昆仑,何日乃遂”。
郑寒村的墓志铭,还写到沈遴奇的贫老伶仃之状,“衣零履绽,肩癯发秋”。在众人眼里,不过又一个疯疯癫癫的老穷鬼。遗民并不都是名士,沈遴奇还有字画文章,还有墓志铭,不知多少人,坟头也没有一个。最可怜的,是既无地位也无家财的下层读书人,还有普通平民,打铁的、卖面的、裁衣服的,他们怀了一肚皮不入时的见识,四处碰壁,最后澌灭无闻,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虽然如此,读明清史,前面的纷攘令人烦,后面的沉闷更令人烦,唯有易代的时代,一批人的志气,可歌可叹。如果一切只能以事功论,这些人的牺牲自然无谓,万一事竟有非以成败计者,则顽民的倔犟精神,为有明一代最好的遗产。黄宗羲曾说:“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如不扣住字面理解,他的道理,我是同意的。
明之遗民,要反清复明,在今天看来,明与清又有多大分别?要内夏外夷,在今天看来,夷与夏又有多大分别?但如果把那个时代的东西拣去,剩下的,不属于单一时代的,就是那最好的东西了;我们也就看到了反抗者的真正身份,看到个人的意志,竟有如此力量,能令山河改道的威权,竟也无以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