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不可夺志(1)

沈遴奇名气本来不大,幸有郑寒村写的一篇墓志铭,记他数事,常被史家拿来解释明遗民在大清的心态。其中一件,是沈遴奇喜欢预言天下大乱。有一次宿在别人家,半夜里忽然跃起,大叫大嚷,说兵打来了,炮声震天,战船蔽江而下。左邻右舍惊醒,还以为来了强盗,乱作一团,沈先生早已就枕酣睡。原来是一场梦。

南宋亡于蒙元后,宋朝的遗民自然也盼恢复,心情却不像明遗民那样焦愤。谢皋羽《登西台恸哭记》是曾收在语文课本里的名篇,但明之顽民如阎尔梅的哭,悲痛绝望竟远有过于谢氏。一开始还盼着王命一到,义师蜂起;再后来又盼清政苛暴,打起愚民;到最后士气不可恃,民气不可恃,天运不可恃,真的如盲人夜行。王夫之先生曾焦急地说,再过五十年,故老之存百不及一,大家都习惯了新朝,事无指望,所以有志之士,急争其时。然而未过五十年,他已改为期待天地之气,五百年一复了。

幻想是这些人的精神食粮。明末人民的穷困有目共睹,但在遗民看来,康熙朝的民生,困苦尤过明末。扬州人范荃在词里说:“忆六十年前,儿童嬉戏,绕遍荼蘼架,说与旁人都不信。”意思是过去的太平景象,现在已经不再了。遗民诗文强调民困,里边的指望自不消说。然而人们甘为太平犬,用王夫之的话说,只知“求食,求匹偶,求安居”,只要有口饭吃,沈遴奇等期待的天下大乱,怎么会有呢?

郑寒村说,沈遴奇好乱如此,并不是他老人家心眼不好,而是别有怀抱,“非常情计虑所可窥较”。又记沈遴奇每赴山陬海曲,见些奇奇怪怪的人,回来便张大其事,曲曲折折地讲给同志听。郑寒村回忆,他小的时候,沈遴奇常到他父亲家来,说这些事。他父亲明知说的都是想象中语,不是实情,还是喜欢听,一听就高兴。

出游,在遗民那里有丰富的意味。遗民游天下,除了阴结豪士,还要观览形胜,以为一种军事准备,或搜集幻想的食粮。这与他们爱谈侠说剑,习骑射、兵法,甚至道术,自然是受同一种心理的驱使。沈遴奇在外面的时间还算少的,好多人漂泊数十年,敝裘风雨,疲马关山,直到热心再也维持不下去,“冰霜满地,壮心无处堪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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