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史上见地最高的首推鲁迅。他不是专业红学家,但偶尔对《红楼梦》所下的评点字字珠玑,蕴藏了极高明的学术智慧,直升红学巅峰。
鲁迅红学的文献资料主要保存在《中国小说史略》(1923—1924年,附录《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后文统称《史略》)中,其他就只有一些杂论。
在鲁迅看来,《红楼梦》是一部讲世情、讲人生、讲情感的“人情派小说”,《史略》一书为《红楼梦》开列的专章就命名为“清之人情小说”。
《红楼梦》写世情博大精深。鲁迅看到,人们阅读此书,“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但鲁迅反对读者“自己
钻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脚色”(《〈绛洞花主〉小引》)。
与此相反,鲁迅主张用文学欣赏的眼光,“用赏鉴的态度去欣赏它”。基于此种读法,鲁迅表达了他自己的阅读体会:
“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绛洞花主〉小引》)
由此观之,鲁迅是透过贾宝玉的眼来看《红楼梦》的。我们虽不能自充宝玉,但应该学会像鲁迅那样通过宝玉的视角欣赏小说。
《红楼梦》敢于打破古代文学的大团圆套路,坚持了悲剧文学,鲁迅对此深表敬意:
“《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较的敢于实写的……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史略》)
鲁迅高度赞扬《红楼梦》的艺术成就:
“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史略》)
鲁迅指出《红楼梦》的艺术特色在于打破“好人坏人”的脸谱化、概念化文学,倡导生活化、个性化的写实主义:
“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史略》)
对于《红楼梦》的思想性,鲁迅偏于低估,评曰“小器”,似指未能摆脱传统儒佛道的桎梏,并认为此系曹雪芹的时代局限性所致,“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绛洞花主〉小引》)。
这个评价典型反映了五四运动的时代特征。当时的文化先驱们为了打开向西方“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学习的大门,对民族传统文化普遍持批判态度,鲁迅更是冲在最前面的勇士,他的红学自然也要叛古。
鲁迅有所保留地接受了“自传说”,承认《红楼梦》含有作者自叙的性质:
“追胡适作考证,乃较然彰明,知曹雪芹实生于荣华,终于苓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史略》)
鲁迅采纳胡适的红学结论,目标很明确,即用来反对索隐派伪学,如说:
“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义,揣测之说,久而遂多。”(《史略》)
他所批评的“别求深义,揣测之说”,即索隐派。
《史略》遍举当时流行的各派索隐理论:纳兰成德家事说、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康熙朝政治状态说(即反清复明说)。鲁迅均予一一批驳,通通否定。
“自传说”可以用来反击索隐派,但鲁迅又很清楚它的负面影响,批评道:
“现在我们所觉得的却只是贾宝玉和马二先生,只有特种学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这才把曹霑和冯执中念念不忘的记在心儿里。”(《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
鲁迅指出小说的人物形象跟生活原型业已脱节,各行其道,不能相互比附。他说:
“纵使谁整个的进了小说,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传的话,读者所见的就只是书中人,和这曾经实有的人倒不相干了。”(《且介亭杂文末编?〈出关〉的“关”》)
此论今天仍可用来反驳考证派及新索隐派的“原型研究”。
综上,鲁迅红学贯串了两条红线:一是方法上坚持文学欣赏,否定考证、索隐、探佚;二是内容上坚持“人情说”,否定“自传说”、“秘史说”。鲁迅不愧为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他在红学领域的真知灼见必将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