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舍不得合上酒店的窗帘,就任由它开敞出这座城市洋洋洒洒的画卷。她看得到水光,舍不下那只不存在的章鱼。
陈晚开了水,等水温变热,塞住浴缸。水声的音调随着水涨,逐渐变化。陈晚照着资料上所说的时间,觉得一旦昏迷过去,还需要两三个小时,不能调节水温,怕水变凉得快,就把水开得很烫。
她一边等着水满,一边闭上眼睛,重新在空气中拉琴。
这一次她连自己也听不见。她觉得二十年的光阴骤然间过去,拉了十多年的琴,到底不知道拉琴的人是谁。
水满的时候,她拉起自己的衣角。手腕上的血管清晰可辨。她没有学过解剖,不知道这些管子从哪里开始,伸向何处,流往何方。她想起村庄远处的山水,想起骆威对她说,这世界上,没有谁,非要与谁相依相生。
陈晚瞧着镜中的自己,特意化了妆,处处细腻,眼睛里越是没有内容,越是要用了功力来化眼妆,眼线和睫毛把原来的阳光都伪装在底下,统共专心化了一个多小时。她盯着自己的嘴唇看,不知道没有了血液的躯壳,会把这张嘴涂抹成什么颜色。她专门买了一块生牛肉、两把刀来练习。红白间隔的肉与脂膏,人的血肉也不过如此,既然都是肉,她琢磨着与切牛肉做饭的力度没有差别。但毕竟一片在砧板,一片在人身上。如今她要盘算着死亡,连一点疼痛就让她止步不前,不向往生命,却要被生命的疼痛所牵绊,可姑奶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忍了生生割下腿肉的疼痛,一座房子,老爷子也无以为报。这下她忽然知道姑奶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的,她觉得这就该把大宅子给了姑奶,再没想过要打官司。
水放满了,陈晚去关水。
她坐下在浴缸旁边。
睡在地上一个晚上,她退了房出来。骆威传来简讯,说这两天太忙,晚上来给她装衣橱。说了十点,快十二点了人才到门口。
旁边的陈晚默不作声。他给她把衣橱的格子全部装好,说剩下的今天没有办法装了。把她抱起来,去看最上面的一格有没有装平。把她放回地上,伸出手去抚摸陈晚的脖颈,他想要再吻她,陈晚却推开去。
他问陈晚怎么行李都没拆,打包得好好的放在房间里。陈晚抬头看见他的一双眼睛,他的眼角,睫毛,眼珠,眼下一圈铁甲般的皮肤。她忍住眼泪,又作罢,干脆哭起来。他将陈晚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这本来是一场游猎,陈晚的感情叫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说即使什么话都可以说,陈晚也知道自己不爱她。
陈晚点点头。
骆威说:“就当我们谈了十天的恋爱,你把我甩掉了,好不好。”
这世上最坏是爱情。
骆威说我不爱你,又问:“我问你,你爱我吗?”
陈晚低头不说话。她想起有人告诉她,横着切下去,死亡的几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十,要顺着手腕的血管,竖着切,切下去四厘米。她止住了哭。她问:“你们又在一起了,对吗?”那天她坐在学校一家咖啡店,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孩向骆威走去,林小云如不晓得陈晚与骆威的事,说起那天沈安琪下课了不与小云一道走,是在等男朋友的车子来接。陈晚问安琪的男友是谁,小云说是骆威,住在一起很久了。陈晚想问他们是不是分手了,又收住口。
骆威说你没有不好。
“有时候我也想过,要放弃我现在的一切,从大房子里搬出来,换一辆不招眼的车来开,过最正常的日子。可是我真的没有准备好放下这一切。”他说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醉生梦死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顾着不停地消费。说人活着不是一张躯体的事,每天停个车吃个饭,再吃张罚单,交际也总需要钱。前段时间和兄弟去瑞士滑雪,晚上在山上喝了酒生了事,又花去一笔钱来摆平。他说晚儿,你没有不好,你不要难过。他说他很愧疚,谴责起自己。陈晚把他的头捂在胸口,叹气说不责怪他。她知道不能使他在这般年纪就玩够,能玩的,没有人不玩,又说他的话总是对,没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