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雨伤(4)

“畹华——梅家——梅家——”陈氏伏在梅雨田榻前,一边拉着儿子失去温度的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瞬间,仿佛整个天空都掉了下来,压得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

“奶奶……”

“畹华!”陈氏掉转过头,盯着畹华伤心地呜咽着,“你大伯他,他这辈子不容易啊!你爷爷去得早,四十岁就走了,你爹二锁年纪轻轻的,不曾想,唱戏唱得累死了,这个家要不是靠你大伯辛苦支撑着,恐怕早就散了。眼见你刚刚唱出些名堂,指望着你可以好好孝敬他一回了,可,可他怎么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去了?你说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咋就这么苦哇?”

“奶奶!”畹华匍匐在陈氏膝前,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大伯母胡氏也早领着两个女儿从外面哭着进来,整座梅宅都沉浸在悲伤中。

窗外,雨越下越大。灵堂前,奶奶又在哽咽着细数梅家的往事,那些故事她已经听了无数遍,可每次听奶奶讲起来都不觉得厌烦。然而,在这个发了霉的雨天,那些陈旧了、斑驳了的往事却让她更加揪心更加无助。白发苍苍的奶奶拉着两个孙女的手在讲畹华爷爷梅巧玲的故事,对她来说,那几乎是一个神话,遥远而神秘,却又实实在在的震颤着她。

梅巧玲于1842年8月出生于泰州一个以做木雕为业的普通匠人家庭,家境虽不富裕,倒也勉强可以维持。但好景不长,因里下河地区连年发生水灾,导致百姓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梅巧玲的父亲梅天材亦染上时疫去世。梅巧玲的母亲颜氏实在没有办法养活几个孩子,只好带着梅巧玲和两个弟弟从老家逃难到江南一带,并在他八岁那年将其卖给一户姓江的鳏夫。刚到江家后,梅巧玲还算是得到了家庭的温暖,但不久,在江某娶了继室并生下儿子后,梅巧玲在江家便成了多余的人,尤其不受江妻待见。有一天,江妻在屋里的风炉上用砂罐烧红烧肉,巧玲不小心将砂罐碰翻了,因为当时没人看见,年幼的他也不敢声张。可等到大家认真追究起这桩事来,发现他的鞋底下沾有红烧肉的卤汁后,巧玲被罚三天三夜不能吃饭。最后多亏了江家的厨子大发善心,用荷叶包了饭偷偷送给他吃,他才没饿死。

“你们爷爷那会儿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陈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咽着,“他十一岁那年,江家又将他卖了出去。这回他被卖到一个叫福盛班的戏班子给人做徒弟,这也是咱们梅家与京剧结缘的肇始。在福盛班,他跟从班主杨三喜学昆旦,兼学皮黄,后又随夏白眼学戏。杨三喜和夏白眼都擅长昆曲,但也以虐待徒弟闻名,杨三喜曾用硬木板把你们爷爷的掌纹都给打平了。后来你们爷爷跟了他的第三个师傅罗巧福,才算是脱离了苦海……”

奶奶绝望地诉说着那些陈年往事,她则随同畹华跪在大伯的灵前,几度哽咽落泪。最早给她说起梅家往事的人是父亲王顺福,那会儿她还很小,尽管很多事听来都不太明白,但梅家的传奇经历还是让她对住在李铁拐斜街那座宅子里的男男女女充满了遐想。尤其在她看过畹华的戏后,更是对梅家人心生钦慕。听父亲说,畹华祖父的第三任师傅罗巧福原本也是杨三喜的徒弟,他在满师后加入北京“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见梅巧玲在夏白眼那里受尽折磨,很不忍心,便花钱将其赎出来收为弟子。梅巧玲对罗巧福赎身授艺感激不尽,学戏也更加刻苦,除昆旦戏外,他的青衣、花旦戏也有所成,一出台就很有人缘,不久就走红,成为四喜班的名旦。由于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三十多岁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四喜班,成为班主。

“你们的爷爷天资聪慧、学戏刻苦,扮相雍容端丽、表演细腻逼真、念白文雅脱俗,加上戏路宽,除花旦戏外,还兼工青衣和昆旦,所以年纪轻轻就在北京城唱红了,尤其以扮演《雁门关》中萧太后一角享誉梨园。他在表演上既运用了青衣的唱工技巧,又吸收了花旦的念白、幽默和洒脱的动作,把萧太后给演活了,所以便有了‘活萧太后’之称。后来就连咸丰皇帝都特地把他请到宫里给后妃们唱戏。”陈氏叹口气继续说,“咸丰十年正是皇帝三旬万寿,六月初九万寿节前三后五都有戏,那会儿你们的爷爷上圆明园去了好几天,回来没有多少日子,大沽就失守了,八月初九洋兵就到齐化门了。从八月末到九月初,在北京城,天天晚上都能看到西北方向红透了半个天,白天则冒着黑烟,那是圆明园三山被洋兵烧了。你们爷爷看了伤心,看一回哭一场,整天都唉声叹气的,那段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再后来,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了,西太后又把你们爷爷召到宫里唱戏。那会儿他的身体已经发胖了,演花旦本来并不讨好,可西太后却认为,胖才能显示萧太后的雍容华贵,乃赐以‘胖巧玲’的美誉。从此以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也就在那会儿,他才有了些积蓄,才买下了那幢位于李铁拐斜街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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