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照
十三年以后,我从父亲未老先衰的身体上发现了鱼类的某些特征。
──苏童《河岸》
他和父亲的战斗,以一种没有语言的方式,用父子关系最扭曲的代价,持续了数十年,坚持而决裂,即使到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尽力气学习书写,开始曲折委婉地拍下自己家里的月之暗面。长途跋涉,他一次又一次下了结论,终究和父亲此生无缘,总是无法忘记心底的痛。一直到父亲七十三岁的这年春节,姑姑们好意陪他回新店老家,让他避开这些年与父亲的尴尬。
(就在十年前,一样是清冷地过年返家,父亲咆哮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如疯狂的兽嗥叫,咬牙切齿地说他的同性恋丢尽全家的脸,要他在陈氏祖先牌位前下跪。他冷笑夺门而出,永远离开新店的祖屋,心底向童年养育他的阿公阿嬷道别,在接下来的每年过年,如幽灵飘荡,在空荡的祖屋失魂辗转,苦苦思索父亲带给他与这个家的痛苦。)
回到乡下老家,他看到父亲桌上准备了两盘洁白的客家麻糬,一盘蘸花生粉,一盘蘸咸肉酱。他看到父亲这么迷恋客家东西,明白他越老越走回他自己的童年。二姑姑像以前的阿嬷一样,明明知道自己糖尿病那么严重,还大口地蘸了花生粉吃麻糬,他叫她不要吃甜的,她就说吃一点没关系啦。
他和二姑姑、三姑姑、爸爸和小叔叔,各自捻了两炷香,先拜神明,接着拜陈氏祖先牌位。他和三姑姑站得最近,听到她念念有词祈愿小弟、二姊、大哥、俊志身体健康赚大钱,完全没提到她自己的家人。他整个心揪动,忽然明白原来一直像母亲一样看顾他的三姑姑和二姑姑,一辈子一心都向娘家。
二姑姑一捻完香,立刻坐在沙发上哀哀哭泣,跟阿爸阿母哭诉,说她皮蛇手痛到都要爬到坟墓去了,她还是一心想要回祖屋拜看阿爸阿母,可现在的孩子却完全不知孝顺。他看着七十岁的二姑姑,浑身病痛泪眼婆娑,正叨叨念着她自己疏离的女儿和完全不爱回新店乡间看望老父的自己。
(我的家族史上一代已经渐渐杳入云烟,阿姑们也将宿主于陈家列祖列宗牌位,成为庇佑我们的陈氏神灵。这么多年的斗争过去,从父亲叫我在祖宗牌位前跪下那天,到二姑姑、三姑姑护卫我跟新店老家邻居呛声:“你们没知识也要懂得看电视,现在同性恋很正常,现在同性恋很多,正时髦!”祖先的魂灵慢慢看着父辈的固执,看着母辈的宽容,看着一个家庭年青的兴起的气力,与走向衰落的宁静的暮年期。)
然后爸爸叫我进房间:“俊志进来,我有事跟你讲。”我跟着爸爸进去,不知道他要跟我讲什么。爸爸指着他卧房墙上的照片跟我说,他照片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就用这张照片。还有墙上那张郎静山的照片是真迹,应该可以卖一些钱。然后他还欠林阿姨七八十万台币,他也没钱还,等他走了之后这个房子就留给林阿姨。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爸爸会这样跟我交代后事。我讷讷地问他,照片哪里拍的?“是爸爸带我去的过那个在天母开照相馆的朋友那边吗?”“嗯。”我记得父亲那个老朋友,他的相馆在中山北路尾端,还不到美国学校那边的茉莉汉堡店。父亲朋友开的老相馆橱窗摆满了旧款式的照相器材,狭小的柜台进去就是简陋的专拍人像的摄影棚。应该和父亲一样,是台湾柯达的第一代暗房师傅,是爸爸从青年时代就熟识的老友。
我问父亲他自己一个人去拍的吗?他说,是啊。我想着爸爸自己一个人决定去拍下遗照的心情,难受到讲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想着,我快要没有父亲了,爸爸就要走了,我就要是一个无父之人了。
我到院子跟叔叔说,我爸爸脸怎么都是黑的了?以前都不会这样。叔叔说脸黑就是不好了,就是器官都不好了。
午餐过后,爸爸阿姑他们上桌打麻将,我到爸爸房间睡觉。听着老人们搓麻将的声音,渺渺茫茫细声闲聊往事。我躺在爸爸的床上,墙上挂着父亲自己准备好的遗照,我想着爸爸这几个月来忍着身体痛楚,自己躺在这个床上睡觉时的心情,我似乎能看到父亲自己去拍遗照那天的寂寞身影。
(和父亲的拔河走到了终点,死亡带来了不用解释的和解。死亡崇高于一切。在死亡的面前,所有其他的都渺小无力。死亡顿时笼罩了意识的制高点,失去父亲的恐惧远甚于一路以来义正词严地追讨的愤怒。原来到了最后的时刻,所有人都一样,再怎么嘴硬都一样,不认不认还须认,我们只能剩下那么脆弱的不舍,柔软得一触即碎,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忽地遮掩我的眼,浸透我全身,我终于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我一路走到日后父亲的葬礼,我看到自己正在为父亲念诵祭祷文──我一字一字地写下,是父亲创造了这个起初丰美的家,给予我们生命,却也是父亲让我们成为无家之人。)
死亡饶恕了我们,带来了慈悲。我想到三十岁的父亲,事业成功,达到了一生的顶端,撑起了一整个家族。我想到敦化南路家屋二楼逆光的厕所马桶旁,童年的我无意中见到父亲的阳具。在逆光中,在微粒飘浮的空气尘埃中,在偶然闪现的记忆中,那模糊不清的阳具是赐予我生命的源头。
每个家有重新团圆的时刻,但我们家却从来没有一天能够重逢。每个人都碎掉了、坏掉了,心里对彼此有恨有亏欠,有叫骂,有说不出口的恨、深极了的爱。但都是独幕剧,都是懊悔,都是深夜的独白,都是缀满时间缝隙洞口,有光隔着时空费尽气力的呐喊。
从知道父亲自己去拍遗照的那天之后,他开始整理一张一张的老照片,如疯癫的痴人。他终于拿起了一直封存在纸袋里的、他从来不忍心重看的姊姊葬礼时的照片。父亲当年在整个葬礼过程中,自己拿着相机,一张一张仔细拍下女儿逝去的身影。他当时心里想:父亲真是冷血,把姊姊害死了,还能撑着整场在告别式仔细拍照。
一张照片从纸袋掉落,他看到那年的自己和幼小的弟妹站在姊姊的棺木前头,看了就要火化的姊姊最后一眼。他从来不记得这张照片的存在,此刻,他终于看到二十年前尚未衰老的父亲,在逝去的长女棺木的另一头,按下快门,拍下他还活着的三个儿女。
写作的这几年,我的过去躺在那边,静静地和我相望,我花了那么多时间,终于学会和他朝夕相处。他的身影一会儿钻进又忽地窜逃出去,我总要费尽心思捕捉,闭目凝神,进到另一个国度──神的世界。
我明明白白看见,过去躺在那边,多少恨多少爱,宁静成轻烟,飘然而至,倏忽离去。原来,她和他从来不曾离弃我们,一步都不肯离去,深情又残忍,像扑杀猎物的豹。眼看眼泪就要落下,那一瞬间,我惘然闭上眼睛,轻轻放下。再见再见,珍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