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
姊姊过世之后,我身体里有些部分好像随着她的死亡永远消失了。葬礼中依照习俗,长辈不得不为早夭的逝者戴孝。我身戴重孝,捧着姊姊的牌位,依法事地呼喊她要过桥渡河了。姊姊过世后没有多久,弟弟妹妹办妥出国手续,终于可以移民到美国与妈妈团聚。临行前夕,我们去跟姊姊道别。那一天,我牵着弟弟和妹妹的手过马路,车子太多,我们在人行道中间停驻很久。四个人已经少一个了,可是明天就只剩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台湾了。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忽然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消失不见,我试着用手去摸去感觉,却发现手和脚早就脱离身体不存在了。从来没有过的消失感霎时让我恐慌失神。我的手足俱断,伫立在马路中间不知所措。
回过神来,我把弟弟和妹妹的手握得更紧,在心里发誓要代替死去的姊姊永远照顾弟弟妹妹,平安长大,快乐幸福。我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一起长大的四个人会少去一个?
我在很久之后,还是没有办法写信给妈妈,告诉她姊姊过世当天的细节。只要一拿起笔,眼泪就不断地滴到信纸上把笔迹晕开。手拿蓝色笔的我,只能一直重复写着姊姊的名字——陈慧敏、陈慧敏、陈慧敏……好多年后我在美国找到当年拖了好久终于提笔写完的那封信,纸上还能看得到泪痕晕开的痕迹。
在信上我告诉妈妈,那天我如同往常在电影图书馆看电影,待到很晚才回家。门口看到纸条,我马上赶到三姑姑家,在出租车上吓到哭不出来,整个人吓得呆住了。三姑丈看到我,用很愤怒的表情大声说,阿敏死了啦!这么多年后我当然可以了解一向不说话的三姑丈的悲愤从何而来,可我当时完全不能体会他的感受,只觉得自己委屈,这时我才哇地哭出声。
我赶往庆生医院的路上一直念着:“庆生、庆生,庆祝重生”。妄想有奇迹出现。但当我紧握住姊姊冰冷的手,一直搓一直搓,还是没有可能转暖起来,越来越冰凉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握住姊姊的手那么紧、那么久。
婶婶有一次跟我说,她是亲眼看到姊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姊姊的胸口好像一口气升不上去,喉间发出咕噜声,两眼往上方望,就这样最后一缕气息从身体消失。婶婶和叔叔那天刚好在三姑姑家吃饭,赶到姊姊住的旅社小房间时,姊姊已经没有意识。三姑姑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所以婶婶一路抱着姊姊,一直抱着,一直到姊姊咽下最后一口气。
妹妹偶尔会跟我偷偷抱怨妈妈冷酷无情,这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妈妈提起姊姊死亡的事。我心底纳闷:从小妈妈很明显偏心疼姊姊,这么多年来不说出失去长女的痛,妈妈是如何处理心里的伤口?一直到今年妈妈车祸住院,在医院照顾她时我无意中发现,妈妈大衣口袋掉出来她新的行事历,第一页第一行娟秀写着:“陈慧敏,生于四月二十日,罗斯福路章妇产科。”然后才按顺序是我们三个小孩的生日时辰,然后是孙子Jordan 和孙女Ellen 的。
妈妈在每年的记事日历的第一页,一定记下姊姊的生日。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日,她和父亲齐心创业的岁月,那时一切光亮美好,夫妻一起迎接第一个孩子诞生,他们命名她叫陈慧敏。
在医院的床头柜,我终于找到答案,我的母亲是如何安放她对逝去的长女的思念。像《春光乍泄》天涯尽头的瀑布,像《花样年华》深藏秘密的树洞,妈妈用她自己的方式处理创伤,深深埋葬于秘密的所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掠夺。那是妈妈跟我们很不一样的方式。
我交往过的一个极爱猫的男孩,告诉过我一个故事。他养的母猫生了三只小猫,其中一只小猫生病了。一开始,母猫每天急得绕着主人跑,时时刻刻要他去帮小猫喂药。几天之后,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小猫还是没能救活,死了,男孩十分自责难过。他告诉我,他发现母猫完全不理死去小猫的尸体,只专心照顾活着的两只小猫,不像前几日一直在主人身边喵呜喵呜。他亲手埋葬了小猫,心情十分低落。
他到很久之后才想透了这个道理,母猫只能照顾活着的小猫,这是动物能够生存下去的本能。很残酷,但这就是动物世界的原则。
我很想把这个爱猫男孩告诉我的故事告诉一直对妈妈有着心结的弟弟和妹妹。
在我十七岁读建中二年级那年姊姊过世。那一整年我大概把一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光了,常常半夜痛哭惊醒。我从来没有真正原谅过父亲,我一直认定是爸爸严格霸道的管教把姊姊害死的。姊姊死去的那年,迷上迪斯科舞厅,和一群少女姊妹淘浪迹西门町①,嗑药跳舞,那是我没赶上的迪斯科年代。
借住在三姑姑家的姊姊高中联考什么学校也没考上,随便念了家职业高中,也搬回新店跟我们同住。重男轻女观念很强的阿嬷,要姊姊下了课还去通用电子公司打工。每天坐末班车回来,总是我去公车站接她。姊姊因此比较愿意让我看见她慢慢变化的世界。她会秀给我看剪成须须的太妹书包,里头藏着她去各大舞厅骚包的法宝。她一路哼唱歌词背不全的英文歌,floating from the sky, lovely angel queen is you……一边问我floating 那个单字是什么意思。
职高毕业之后,姊姊在西门町奇奇西餐厅穿好短的裙子当服务生,没有顾忌地挥霍她的青春。我高中有次要和女校联谊,临时去找她恶补热门的迪斯科舞步。她和要好的同事小迪,一起教我怎么扭腰摆臀。小迪一直抱怨:“小敏啊,你这个弟弟这么会读书,怎么跳起舞来这么笨啊!”姊姊还带我去新生北路一家开在地下室的叫做“银禧”的餐厅,要我帮她看她偷偷喜欢的同事小弟长得帅不帅。底下烟雾弥漫又暗得不得了,我根本看不清那个男孩的长相,却发现桌上有枪,大概明白了这是帮派做生意的地盘。
后来,爸爸回台湾之后,姊姊不可能那么自由了。本来和小迪一起租小套房的姊姊被强迫搬回家中同住。爸爸禁止姊姊跟她的狐群狗党来往。爸爸会在姊姊刻意压低声量、快乐讲电话时对她大吼:“你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太保太妹混,免得带坏你弟弟妹妹!”爸爸规定她天天煮饭做家务。姊姊没有抗辩,沉默服从,只有两件事仍然无论如何都要偷偷地做:在厕所偷抽烟和半夜溜出去林森北路黛安娜舞厅和朋友混。她小小的娱乐却总是被严厉的父亲发现。
(我多么希望此生能有机会再看到,当时钱只够买黄色长寿①的姊姊在阳光斜射的小小厕所中,忙着扑打烟雾不被爸爸发现的那个逃过一劫的满足笑容。)
去迪斯科舞厅是更大的罪恶。爸爸后来干脆晚上就把门反锁,让姊姊没法回家。姊姊几次借了对面公寓管理员的楼梯,好危险地从窗户爬进房间睡觉。父亲发现后,大发雷霆到对门,把管理员老先生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怒气冲冲地回家动手揍了姊姊一顿。大声咆哮数落她怎么那么不要脸,怎么教也不听,半夜还是偷跑出去到舞厅和流氓鬼混。
安静认命的姊姊终于再度离家出走。
那一年的建中校庆,姊姊和小迪到我的教室拿妈妈寄来的生活费。园游会喧闹幼稚的各式摊位间,打扮亮眼的姊姊在男孩们的口哨声中寻找我,我把美元交给姊姊,告诉她妈妈拿到绿卡的好消息。我跟姊姊说,她得搬回来住了,因为移民有很多手续要办,要翻译户口簿,要去台安医院做健康检查,要去台北市警局办良民证。姊姊看着我并没有回答。我说妈妈等我们团圆那么多年,终于你们三个可以去美国了,只有我要等当完兵才能去。姊姊看着我,没有说什么,拿走了妈妈寄来的美元,和小迪一起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姊姊。
姊姊十九岁那年因服用过量红中白板意外致死,这么多年来,夜深人静,我总幻想姊姊的灵魂会出现,告诉我她生命的秘密。姊姊如果活着,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当年她最好的姊妹淘小迪,陪我们一起料理姊姊后事所有细节,我已经在心里认定她是另一个姊姊了。我考上大学搬家后,小迪姊姊和我失去了联络。
后来我才知道,二十年来,小迪试过各种方式找我,却总也找不到。一直到二○○三年张国荣去世那天,小迪姊姊在深夜的“方念华”节目现场看到我,她立刻打电话给电台工作人员求他们给她我的电话号码。“陈俊志是我弟弟,我找他找了二十年了。”小迪在电话里哭着问我,“你有没有忘记你姊姊?”我号啕大哭,心底好委屈,小迪小迪,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姊姊啊!我好想你。
二○○四年春寒,阳明山公墓冷风袭人,我和爸爸、小迪一起上山看姊姊陈慧敏。小迪摸着姊姊十九岁的照片对她说话:“小敏,你四十岁了耶,都还那么漂亮,你看我都老了,都有皱纹了。你在这里冷不冷?俊志有没有来看你?”
小迪姊姊下山后,来到我和小男朋友建立的温暖的家。一路从舞厅小姐做到酒店妈妈桑的小迪姊姊,充满怜爱地看着摄影机后她努力找了二十年的弟弟,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所有我想知道的秘密她和我姊姊陈慧敏一起度过的嗑药跳舞的少女时代。
小迪好有义气地找到一卷录音带给我,录音带没有完全脱磁,我好激动,居然还听得到当年她和姊姊的声音——模糊的鬼吼乱唱。那是迪斯科年代,舞场响起旖旎的春光,我们扭啊、摇啊、摆啊,我们忘掉烦恼、忘掉父亲、忘掉创伤,我们是健康的、美丽的,我们不再脆弱。
姊姊的死亡,是我告别父亲的开始。如果阳刚如日、阴柔似月—─父亲形象(father figure)从此在我心中如太阳坠地,我生命中月亮坚定的力量冉冉升起。我对抗太阳,选择父亲不认同的歧路走去,从不回头。①台北市西区重要的青少年、流行文化消费商圈。
①台湾的一种廉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