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代序

一个人在路上,想回家这是二○○五年东京的早冬。

我再度带着自己的影片流浪在参展的异国旅途中。东京影展让我住极好的饭店,一切礼貌周到,盛大华丽。我却只和相熟的日本好友藤冈朝子厮混,每晚在涩谷小巧的居酒屋喝到半夜,曲折地转搭不熟的地下铁回去,在迷宫中漫游。

地下铁千代田线国会议事堂站的月台形状弯曲怪异,两个月台中间阻隔着厚厚的水泥墙,据说东京地下通道在此,复杂的蛛网深藏着地底秘密。回到饭店,房间暖气充足,我在温暖的澡缸洗去一身酒意,往外看去,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窗外飘起细雪。

我和朝子相熟几乎已有十年。我们同在亚洲贫穷的纪录片圈子里奋斗,一直过着俭朴的生活。居酒屋的夜晚,她温暖的眼神让我有种错觉,以为逝去的姊姊在她身上复活。在酒意鼓舞下,我嚅嗫地说出这些年来一直想拍摄我的家族故事,却一直没有勇气面对。

藤冈朝子是资深策展人,总在挖掘不被注意的影片,她在东京大学兼课,邀我到她的课堂上。朝子的身世像我一般漂泊,少女时代随着商社的父亲移居慕尼黑,然后新泽西,一直以为自己没法再融入日本的社会。她现在还是和老去、孤僻的父亲同住东京目黑。一个屋檐下,截然两个世界。

微雨的周末清晨,听任朝子的安排,睡眼惺忪地搭上开往大阪的新干线,在一栋奇形怪状的酷异建筑里,和一群激进的关西同志运动分子,热切讨论着自己的片子。

灰扑扑的大阪在雨中的确没有东京亮丽。走马观花了大阪观光区动物园站,看到好多老人游民在颇社会主义风的教堂前排队领救济餐,衣着朴素的牧师在大街上张开双臂。

藤冈朝子带我来到一间小巧时尚的咖啡屋电影室,她和老板谈着昔日打地铺为电影燃烧的往事。我反正听不懂日文,专心观察背后“放映机青年”俊秀的脸在光影中流动。他站在局促的放映间小平台上,百无聊赖的长手长脚不知往哪里摆。另一个卖票的男孩跑进来,一看就是个gay(男同性恋)。两个青年偶尔轻声交谈,好像上演着一出压抑的感情戏。

我和朝子在陌生的大阪一直走路,参访了几个电影机构之后,我脚酸得再也扛不住了。她将我带到饭店安顿好,准备晚上的另一个行程。朝子问我她可不可以在我房间休息一下,因为她实在也累瘫了。

小小的房间在天色黯淡之后,显得气氛暧昧。朝子脱下外套,和衣侧躺在床边另一侧。孤男寡女独处的尴尬,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一个记忆闪过我脑中,那是新店乡村冰果室的夏日时光。童年的我们帮忙大姑姑看刨冰店,姊姊弯腰洗碗,少女初长美丽的乳房乍现,就一瞬间,我却一直记得。

姊姊十九岁就死了。我常常幻想一种身世游戏,想象拼凑姊姊现在几岁,隐藏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过着怎样的人生。她躲在街角,随时准备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给我一个惊喜,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一切苦难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的家庭从来没有破碎,生命如花朵。

在大阪夜色的笼罩下,故事仿佛在暗流中俯瞰着我们,我在窄仄的饭店和朝子讲起我的家庭,我赖以依存的往事。在喑哑片段闪现的灵光中,我清楚明了,我已是无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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