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晓楠
回来的路上,我发现我的脑海里留下的竟然全是熊长东一家的笑容。他们一直是在笑着的。熊长东总是羞涩地笑,他的老父亲始终爽朗地笑着,有时候因为有点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笑笑掩饰一下不好意思,而说到儿子,为他骄傲的时候,那可真是开心的笑,笑得眼睛眯成细细的线,笑得连掉了的牙齿都看得一清二楚。从河南回来很久之后,这个艾滋病人的笑容,这张老父亲的面孔仍然不断地在我眼前出现。
熊长东说,他好像看到某张报纸上说,到2008年治愈艾滋病的药就会研究出来了,他说他们全家一定能等到那一天。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很虔诚的。我丝毫不想和他讨论这种说法的科学性,因为我知道人是靠着一种叫希望的东西活下去,并且好好地活下去的,哪怕那是绝望中生出的一点点希望。而在这里,家中的两个男子汉倒下去了,住了二十年的房子也倒下去了,可是熊长东,这个18岁的小伙子,升起了这个五口之家全部的希望。
不过,当初离开的时候,我们并不确定,这个心事重重的小伙子是不是真的能够走出这个生他养他,可是也带给他尴尬、恐惧的村子,而他的老父亲,在未来的人生旅途当中是否还能再送他一程。于是,2007年11月,时隔三年之后,我们重返艾滋村。此行,我们得知,熊长东的父亲熊自成已经于2006年7月病发去世。 2004年夏天,正当熊自成东挪西凑,费尽心力为儿子上大学筹钱时,一批突如其来的捐款从世界各地汇来,为他解了燃眉之急。原来关于他们父子的事情报道后,打动了众多的观众,其中的一些善心人士主动出资,要帮助熊长东完成大学学业。
陈晓楠:你拿到那些钱或者接到这些陌生人的电话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熊长东:非常感谢他们。但是有时候,这也给我带来一种压力,因为我感觉接受了以后,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们的。虽然他们不需要回报,但是我自己心里会感觉内疚。熊长东至今也没有办法完全说得清楚,当一家人意外地接到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的捐助的时候,他们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有的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就在熊长东的账户里多添了些数字。这些不仅仅让他们感到意外,让他们觉得感激,更多的也让这老实巴交的一家人觉得有点不知所措,觉得不知如何回报,觉得有莫大的压力。直到今天,每次谈到捐款这个事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仍然会感到局促和不好意思。
熊长东说,捐款总额最少有十万。他们仔细算了一下,四年下来,上大学差不多要花五万块钱,所以凑足了这笔钱之后,他们就用各种方式拒绝了余下的捐款。退回多余的钱,在这个家庭其实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一切好像天经地义。尽管多年来日子也并不是那么好过,可是庄稼汉熊自成和他的儿子,还是保持着那一份朴素的自尊。陈晓楠:其实即便这个钱多于你需要的那些钱,但是没有人知道,如果你拿着的话,可能未来的生活会过得更宽裕一些。
熊长东:但是那样我心里会内疚,因为我感觉我上学的费用够了,以后就是我自己的事了。他们帮助我的目的就是想让我的家庭生活或者学校生活过得更好一点,这些已经够我用的。
陈晓楠:其实收下来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去监督你做这个。
熊长东:对,没有,因为他们直接找的我,但是我觉得是自己在监督自己。好心人的资助,终于使得熊长东在2004年那一年夏天,迈出了家门,走出了“艾滋村”。父亲一直送他到村口。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叮嘱他,不能浪费每一分钱。
除了嘱咐儿子要节俭,熊自成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将每一个捐款的好心人的名字记下来,并且不肯动用捐款中的任意一分钱用于自己看病和保养。2005年的一天,熊自成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给儿子的信件。他将信转到哈尔滨,又随信附了一张纸条。熊长东:有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件,是一个以前帮助过我的人写的,好几个月才转到我家。后来我爸转给我的时候,他也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面对这么多人的帮助,你至少要成为一个不能愧对他们的人。很短的一封信,就是让我争取成为一个比较有用的人,不要愧对那么多人对我的帮助和关注。但是我感觉现在还是内疚,我太普通了,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大学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有时候我再看那封信,我感觉挺难受的。
陈晓楠:为什么难受?
熊长东:因为我爸基本上没有给我写过信,那是一辈子唯一的一封信。面对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好心人的来信和捐款,面对着来自父亲的鞭策,那一年刚刚20岁的熊长东在最初的感动中平静下来,渐渐地感受到了肩上的沉重。
陈晓楠:你觉得感谢的话不足以表达你的内心。
熊长东:对,我感觉那太空洞了,写出来写的太多了,都是虚的,应该用行动来表示。我毕业以后应该能做得更优秀一点,能做得特别像样一点,比普通人要好一点,才能证明他们的钱没有用错地方。
陈晓楠:你为什么要用这么高的要求要求自己?
熊长东:因为我感觉相比别人我受到的关注多,理所应当成为比其他人更优秀的人,至少大学生活中应该比别人优秀一点吧。但是现实中我太普通了。我感觉很内疚,有点对不起他们的意思。进入大学以来,熊长东在班级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名列上游,但在同学眼中,他却一直是不合群的,甚至有些落落寡欢。他从不将自家的情况和同学讲,也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内心的压力,而父亲的身体又令他时时牵挂。
2006年暑假前,熊长东忽然收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他急匆匆地赶回家乡,三天后父亲就病故了。时至今日,说起父亲的去世,这个小伙子依然眼泛泪光,数次哽咽。熊长东:他一直高烧不退,然后拉肚子止不住。病来得特别快。发病的原因很简单,他不舍得坐公交车,淋了一场雨。应该是从县城回我们村,有人问他要五块钱,他没坐,然后骑自行车淋着雨回来。其实那时候家里情况已经好一点了,但他还是不舍得花那五块钱。
陈晓楠:他一直也是像你一样,感受到这笔钱给他很大的压力,所以不断地在叮嘱你,直到最后还在说这事儿。
熊长东:对,他就想着这笔钱不能乱花,要花在应该花的地方,然后就是要我想着怎么回报他们。他也知道,我现在没有办法回报他们,只能好好学习,等到毕业找个好工作,再来回报他们。
陈晓楠:最后的时刻他跟你说什么了?
熊长东:最后他就不再说话了。我感觉他内心想得很多,但是他自己说不出来。后面看实在不行了,我们就放弃治疗了,找人抬回家。我想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我大学毕业。我本来以为他能等到我结婚,等到以后……但是太快了。
陈晓楠:你怎么看待你父母亲这一辈人?
熊长东:对他们我不可能有什么埋怨的,他们为我们这一代几乎是付出了自己的所有,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放弃,还有其他好说的吗?
□ 陈晓楠
走了二十年的人生旅程,熊长东终于和父亲分离,最终他并没有能改变父亲的命运,只是实现了父亲希望他走出去的愿望。在这条走出去的路上,父亲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消失在儿子的世界里。熊长东说父亲留给他最值得珍重的一件遗物,就是那个记录了捐款人姓名电话的小本子,他会时刻把它带在身边。可是小本子上的那些人他已经很久没联络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想只是一味很空洞地重复感激二字,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们。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有些成绩,总有一天他能够对自己满意,那时候他一定会告诉这些人有关他自己的消息。
熊长东:爹在那边过得还好吧?儿子快毕业了,马上就可以养活家了,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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