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官“高考赌徒”王富(7)

陈晓楠:你觉得没脸见父母。

曹湘凡:对。我直到现在都不敢正视父母的眼睛,甚至一般人的眼睛我都不敢正视,我现在都有这种心理。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感到自卑,会觉得我老是这样考不上,抬不起头来,心里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陈晓楠:你父母跟你说什么了吗?

曹湘凡: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这样我心里更难受,要是打我两下,我心里还好受些。在麻木中度过了大半年后,一个老同学从山西太原写来了一封信,给彷徨中的曹湘凡,又指出了一条“光明”之路。老同学说,太原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比湖南低,他一试就中,劝说曹湘凡也到太原高考。

得知曾经成绩比自己差很多的同学,都已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曹湘凡兴奋不已,他决定最后赌一把。这时家里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了。为了给曹湘凡筹钱,父亲背了一篓袜子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卖。但卖了几天,也才卖了三十元钱,连到太原的车票都不够。眼看考期临近,曹湘凡决定扒火车去太原。知道这个消息,他的大哥借了五十元钱赶来,他的一个女同学也提了一袋大米前来送行。曹湘凡:那个女孩子在我的旁边,提着一袋大米。她说以防万一,你如果到太原以后没有吃的,你还有这袋大米,还能够生存下来。所以这次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哥哥借了五十元钱来给我,他说我们哪怕不吃饭,在家里吃红薯也行,这一次你就赌了。我说我不能再要这钱,我哥哥一定要我拿着。一直僵持了两个小时,最后他还是给了我五十元钱。后来我这个哥哥,养了条猪,到过年的时候正准备杀,讨债的人来催他还钱,把猪赶走了,害得他全家年都没过成。这一点我是最伤痛的,也是我人生感触最厉害的一次。所以我真的觉得,为了高考,我这个人是很自私的。

多年前的这段往事,让曹湘凡泣不成声。他说,想到哥哥那头被赶走的猪,想到亲人这么多年的付出,他常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但从他离开家乡到达县城的那一刻起,外面的那个世界就紧紧地拽住了他,让他无法回头。因此那一年,带着感动与愧疚,曹湘凡最终还是踏上了离乡的旅程。

数日后,曹湘凡顺利抵达太原,找到了自己的老同学。在这里,他第一次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曹湘凡:因为是警校,他给我借来了一套警服。我穿上警服,就变成了一个假大学生,当时我的眼睛都是放光的。除了没有融入他们的教学以外,他们有的我都有,都和他们一样的。什么篝火晚会、军训,我都参加了的,和他们就餐,和他们就寝,和他们聊天,和他们下棋,一起跳迪斯科。我在里面是个冒牌货啊,他们也没有认出来。因为我这个人本身的浪漫色彩比较浓,所以当时我说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另一只脚还在外面,我马上要进来了。我觉得那种生活是最浪漫的,最迷人的,也是最瑰丽的,很有青春的气息。

陈晓楠:听说你还表演了一个节目?

曹湘凡:对,表演了一个节目,唱了一个《我的中国心》,张明敏的男中音,掌声很多。那也是我最风光的一刻,但是转瞬即逝。带着对大学的美好憧憬,曹湘凡在太原参加了1989年的高考。他的分数远远超过了太原本科的录取分数线,但因为被查出是高考移民,他似乎近在眼前的大学梦转瞬即逝。曹湘凡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回到家不久,就精神失常了。

陈晓楠:你在村里人的心目当中,当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湘凡:当时就是个废物。我家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说今后如果我这个病复发治不好的话,家里的房子什么的都要给我,兄弟姐妹们都要负责我的生老病死。在家人精心的照料下,一年后,曹湘凡才从臆想和疯狂中醒了过来。不甘心就这样接受命运,1991年,他拿着家人让他买化肥的16元钱又去县城报名参加高考。这次,曹湘凡通过了大专分数线,但是因为有过一段精神病史,报考的税务专科学校并没有录取他。

由于当时高考有年龄限制,此后,大龄青年曹湘凡失去了考试资格。无奈之下,像村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他踏上南下打工的路,在广州的建筑工地做了一个混凝土工。曹湘凡:你要把两百包水泥全部打开,然后一包包放进来,搅了以后,再用斗车把它拖出去,再倒出来。这种活是很辛苦的。

陈晓楠:你当时干得很认真吗?

曹湘凡:干得很认真。两百多包水泥能够挣到二十块钱。第一次干的时候连一包水泥都抱不动,还得让一个人帮我抱一下,所以手上的趼这几年才掉。这样的体力活干了一个月,挣了两百块钱,还置了一身新衣服,穿着皮鞋回来。这也是我最高兴的一次,毕竟我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到两百块钱。这是一个很大的成就,我终于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我感到很欣慰。刚到广州就挣了两百块钱,让曹湘凡相信只要勤劳肯干,就能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除了考大学之外,这未尝不是另外一条实现梦想的路。然而,没有背景,没有本钱,也没有学历,几年后,除了一身疲惫,他依然一贫如洗,挣扎在城市的边缘。

曹湘凡:受过很多骗,老板经常不给钱就跑掉了。所以现在提起广东我都不想那个地方,不想那些事。那是我最苦闷的时候。

陈晓楠:自己怎么排解呢?

曹湘凡:那时候也去看书,但不看高考方面的书,而是看《曾国藩家书》、《易经》等,甚至还读《圣经》,反正就看一些宿命论方面的书。

陈晓楠:宿命?为什么?

曹湘凡:觉得做人就这样了,我一般都处于麻木的状态,麻木了就没有感觉,行尸走肉一样。这时,大学对于曹湘凡来说,已成为了天边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但下工后,当工友们都去喝酒、赌博的时候,他依然会时常不知不觉地走进广州的大学校园,去感受那对他来说只能旁观和羡慕的大学生活。而这时,大学生们的轻视,也让他心里格外难受。

曹湘凡:刚出来的时候,像个打工仔一样,上身打着赤膊,穿了一双拖鞋,(脚上)还有水,很邋遢的样子,一副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走在大学校园里,那些学生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一眼,因为他们很瞧不起民工啊。我特别留意过,他们的眼睛都朝天望的,根本不看这样的人。我跟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像童话里面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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