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为审美范畴的“寂”(一)02

首先,我们来看“寂”的第一语义,即“寂寥”。与这个意味相近的有“孤寂”“孤高”“闲寂”“空寂”“寂静”“空虚”等意思,再稍加引申,就有了单纯、淡泊、清静、朴素、清贫等意思。这些意思多少都有着相互的关联,因此可以联系在一起加以考察。作为一个审美范畴,“寂”当中包含着的这些具有微妙差异的含义,大体上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在客观的或感觉性的语义中,带有某种程度的积极意味,另一种情况则带有一种消极性。这种审美因素并不是由这个词自身体现出来的,而是在俳谐或茶道的修炼中形成的,是由主观的态度、倾向或者某种“心理构造”所体现的。以上两种情况,是“寂”这一概念的基本义向审美意味加以引申和发展的结果。这种观察视角,对于我们考察“寂”的第一、第二和第三种语义的形成,都同样适用。

在以上我们所列举的、以“寂寥”的意味为中心的种种相关意味中,“孤寂”、“孤高”、“孤独”这样的意味,都与古来天才诗人及艺术家们的精神世界有着相生相伴的密切关系。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浪漫的诗人都喜欢吟诗作赋,同时又追求一种隐逸的生活取向。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倾向本身直接看做是一种审美意识。西行曾说过,没有“寂”就没有趣味可言。学习西行的松尾芭蕉在《嵯峨日记》当中也写道:“没有比离群索居更有趣的事情了。”他还写了一首俳谐:“布谷鸟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这种心情和表达,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寂寞无聊这样的消极性,相反,却朝着一种特殊的审美意识加以积极地提升,并乐在其中。西行或者芭蕉那样的心情,以及他们所表达的“寂寞”或“寂寥”本身的意味,从一般的审美观点来看,似乎都带有某些消极性的东西。芭蕉本人是否是天才的、孤独的诗人,他在这里是否表达了一种特殊的审美心境,抑或仅仅是表达内心的寂寞孤独之情,对此我们在此不遑详论。但我们可以援引芭蕉本人的文章对此加以推察。他在《幻住庵记》中写道:“……虽说如此,并非一味沉溺于闲寂,隐遁于山野,只是像一个有点小病的人,身心慵懒,厌离俗世。”在《闲居箴》中他又说:“一慵懒之翁,平日不想与人来往,于是闭门索居,静心安神。只是在月夜雪晨,仍愿有亲友来访。”这些话恐怕是他的最真实、最率真的表白吧。在茶道当中,珠光也提倡“谨敬清寂”,利休则提倡“和敬清寂”。“清寂”这个词古来一直被使用,它是在“寂”之上附带一种审美的趣味、一种审美的心境,所以才有了“清寂”一词。总之,我在这里所说的“寂”这个概念的第一语义,无论是在“寂”的本来的意义上,还是在它引申、派生的意义上,无论是在俳谐,还是在茶道上,都生发出了许多审美的意味。不过,在这个方面,作为形容词的“寂”(さびしい)和“佗”(“わびしい”)由原本的形容词的意义而演变出审美的意味,则属于我们所区别的第二语义或者第二个层面的问题了。

与第二语义相对,“寂”的第一语义“寂寥”,稍加转化后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感性状态,而成为“寂静”、“空寂”这样的对客观对象加以感受和体验的词。而“单纯”“朴素”“淡泊”“清静”之类的感性化、具象化意味(当然,这些意味都与作为形容词的“寂”的语义稍有游离)的词,已经某种程度地带有审美意义了。“寂寥”原本的意思,特别是它的词根“荒”(荒ぶ)以及带有主观意味的“不楽”等,与“单纯”“朴素”“淡泊”“清静”似乎都没有什么必然性的关联,但是我们在这里不是去追究它们在语言学或逻辑学上的联系,而只是论述其审美意味上的关联性。从这个立场来说,“寂寞”“热闹”“丰富”等形容词,其反义就是“寂寥”。在“单纯”“清静”的意义上,“寂寥”具备了一种审美感觉的条件。当然,由“寂寥”转化、派生出来的那些感性意味的词,在上文中只是列举而已。我要做的,至少是从这个侧面,将相关含义纳入“寂”的第一语义中,并在这个侧面来确认“寂”这一概念成为一个审美概念的可能性。通过这种可能性,“寂”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审美内涵,这在茶道中有着特别显著的体现。从基于茶道趣味的茶室风格的建筑样式、小庭院、草庵、装饰,到茶具的种种色彩造型等外观的东西,都表现出浓重的感受性的意味,这是众所周知的。我们在有关辞书中也可以查到,茶道中常用的“佗”这个词,其基本的语义中已经包含了“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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