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电影与城市镜像(3)

陈丹青:也就是这两部电影我就开始注意电影节,那时候还能收到戛纳电影节现场的节目。1997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然后你从下面走上来领奖,我一看就是一个流氓。我一直等着上海电影界出现一个流氓,因为香港电影里面老是有流氓,而且拍电影的人就有一股江湖气,很坦然、很大气地走上去。我更早在80年代见过中国人第一次出现在奥斯卡奖上太紧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台出现了,那是陈冲上去颁奖,一看到你出来我就感到高兴,就觉得应该这样坦然,当然你们有资格,香港电影几十年了,是应该有个人走上去。我也戴过墨镜的,我戴着墨镜画过一幅风景写生,后来发现色彩关系都对了,但是就普遍偏茶色。我也喜欢你的那部《春光乍泄》,一上来就是你那种粗暴,一拳打过去同时又很精致地经营这个画面,这一句转到那一句不给人留余地,全部剪下来就那么完整,到最后下半部分你要给的情绪忽然会很难受。

我觉得是该到时候了,到了90年代他出现,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很强的印象,中国出现当代的非常成熟的电影人,但同时我相信大家知道台湾出现了杨德昌,最后又出现了蔡明亮,他们的东西都非常精炼,精炼的手法又是不同的。杨德昌就是高度密集的,就像城市很密集的居住状态一样,它把高度密集的讯息能够理得非常精炼,蔡明亮是非常空旷、很空虚的精炼,一个男孩、一间房间和一座城市的关系,他的每部电影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包括最后那部可能有点走得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但是他们都没有你的流氓腔,你的东西很专制。所以我觉得王家卫很奇怪,只有香港会出王家卫,但是他一点不代表香港,他只代表他自己。

这个时候再来看大陆的电影,真的很遗憾,在1949年到1979年,原来上海都市电影这么一个摇篮,迅速在成熟的美学,流到香港去了,然后传染到台湾。到1979年改革开放以后,到80年代,忽然一下子都乱套了,它的机会出现了,应该出现期待中的所谓都市电影,而且是当代的,可是这个时候第五代出现了,第五代差不多垄断了电影界至少有15年。我和第五代是同代人,我非常了解他们,我们全都是完全接受无产阶级美学的。所以去看陈凯歌、田壮壮他们这些,他们都是才子,也有流氓气,至少在最初10年和成名作里面没有都市电影这个概念,他们的美学就是表达革命历史或者是抗日,或者是八路军,或者是农民。我看第五代导演我不觉得新,只是叙述场景有所变化,全部底色都是无产阶级的延续。而80年代到90年代,尤其是90年代,正是中国史无前例的城市化的过程,所以电影没有留给都市主题多少可能性,更谈不上产生有可能成熟的都市电影的语言或者想象的空间。甚至在50、60年代的时候,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当时的意识形态主流电影有过很好的故事片。在座有没有看过《今天我休息》,《女理发师》?这一班人马其实是民国左联电影的人马,他们的语言是没有问题的,他们的影象、叙述都没有问题,只是讲的是新社会的事情,演员也还是旧的演员,所以还辉煌过一小段,虽然后来全部被摧残掉了。

“上海是特别胆小的地方,上海就拱手把中国电影中心这么一个时代的记忆让给其他的地方。”

——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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