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也有美学吗?
一提数字大家就会觉得它对自然科学有极大的重要性,我这外行也常想,没有数目字也就没有自然科学可言,这是往极端高深的数学方面来讲的一句幼稚的话。如果再把它降低到普通生活中的数字来说,那就更为简单之至,哪个小孩不能从一数到十呢?买东西算算账,记记支出花费都离不开数字,但我上面举的这两种数字应用都不会和美学发生什么关系。那么是不是数字就与美学没有关系了呢?答案是“否”。
在文学艺术领域,数字美是一项不可忽略的学问。就拿《红楼梦》来举例吧。老子有简单的三句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三句话在一部《红楼梦》中所起到的作用,若不加细心体会,是看不出美与不美的。但是我说这里有大美、至美、极美。这话怎讲?请想一想娲皇炼石补天那一回,女娲一共炼成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石料。那么多的大石都补天用了,偏偏剩下一块没用,也无处可以再用,这才把它抛弃在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这块石头没有“伴侣”,甚至没有“同类”,是一个孤单者“一”。一部《红楼梦》演义的就是这个“一”的一切故事。它是那么感动人,这种感动就是一种美学效应,你能说“一”跟美学毫无关系吗?
过去的坊间书店所印行的《石头记》或《红楼梦》或《金玉缘》多种版本中,有一种是张新之的评点本。张新之别号“太平闲人”,他所作的评点中以论艺术的部分最为精彩。该本的扉页上标着“新大奇书”四个大字。若问此书“新奇”何在?答曰:这块石头的性情是独一无二的,这块石头的处境是独一无二的,这块石头的遭遇是独一无二的。它为别人付出的心血、命脉无量巨大,可以说是不惜一切,必要时它还可以与它所怜惜的人一起化烟化灰,而它的巨大付出所换来的报酬是什么呢?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甚至于是“万人皆欲杀”,这见于脂砚斋的评语中,借用的是杜甫给李白诗篇中的痛语。
以上是由一个最简单的“一”说起,以下让我另换一个头绪看看如何。
娲皇炼石补天,雪芹首先交代清楚是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大石。补天用的是三万六千五百块,这是个什么意思呢?脂砚斋在此处的评语是“合周天之数”。什么叫“周天之数”呢?说来既麻烦又简单,我此处只拣最简单的说上几句。你大约还记得黛玉的《葬花吟》里有一句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谁都能计算的一个基数,也就是说十二个月乘以三十日等于三百六十日,其中省略“零头”五日。而所谓三万六千五百者,乃是一百年的总日数。这个一百年代表着人类寿命的一般限度,正所谓“人生不过百年”。那么,人若活了一百岁,在天文上说就是地球围绕太阳绕行了三百六十五圈,也就是脂砚斋所指出的“周天之数”。请注意,“周天”是天文中一个圆的表现方式。这个大圆之美既定之后,雪芹马上又给娲皇的造化万物的艺术列下了一个准确又简单的数字表格。他写这些大石的形状是“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方经二十四丈是说大石的平面为正方形,而大石的高仅仅是这个正方形的一边的一半,即十二丈。正方形边长二十四丈乘以四等于九十六,加上高经十二丈,数字正好是一百零八。这个数字是曹雪芹凭着他的天才想象出来的,具有科学因素。
行文至此,方与圆都交代完毕了,可是问题也就随之而生出来了。“周天之数”是一百年的日数,也就是一个圆形用三百六十度表示出来。换言之,圆圈无论大小,度数永远都是三百六十度,这就是“周天之数”的真意义。圆是一个“周天”数,而正方形四个角合起来也是三百六十度,这是方与圆之间奇妙的度数之美。但我这里要说的新问题是,女娲补的天是穹隆,要从三百六十度的周天之中寻找破裂部分来补。所谓共工与炎帝争王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以致天柱折、天倾西北,女娲炼石补天却并不是以圆补圆而是以方补圆,这就是补天的本意。因为天之圆若没有地之方,就没有天地相感而化生万物的可能。但是,雪芹不过借此引起,使全书带上了古史神话的神秘气氛。实际上他写书涉及天地却只是想写“三才”之中的人!我这样说,证据何在?有一首七言绝句,就是宝玉遭受邪术的伤害之后无法解救,后有一僧人持玉在手道:“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就是说一部《红楼梦》写的是天地造化出人来之后,人就是天、地、人三才之本,就是“天地之心”,又说人为“万物之灵”,皆此意也。
写到这里,我想说几句把众人都“吓倒”的言语,即使读者一时难以接受,我还是希望能讲一讲。作者雪芹首先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巨大的“一”,用补天之余的大石作为代表象征,这个“一”就是一次“新造化”的开始,就是说大石下凡来到人间,张开眼睛,敞开心扉,感受新的一切。这个“新”不是说以前都不存在,而是说用它的新的心和眼来感受他所思、所感、所悟的种种道理,我无以名之,才用了一个“新造化”。确切地说,大石初到人间,没有任何成见和教条,也并没有想到它要学习什么,继承什么,抛弃什么,这是一种在文学作品中还没有过的一个特例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