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入狱后不久,彭湃同志也于1929年8月下旬不幸被捕,关到龙华监狱。他是中共第五届、第六届中央政治局委员,是敌人重金悬赏缉拿的“共党要犯”,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大革命时,他领导了广东海陆丰地区的农民运动,是赫赫有名的“农民大王”,身份早已暴露,验明正身后报了上去,很快就要批下来执行枪决。所以他入狱后,就公开地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并且抓紧最后的时间,向看守所里的士兵们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和穷苦百姓争取解放的思想,做争取工作。他对士兵们说,当年在海陆丰领导农民运动,建立了红色政权,虽失败了,但工人和农民的人数是最多的,将来力量强大了,这天下由谁来主宰还不知道呢!正巧看守所士兵中有个班长是广东人,曾经参加过海陆丰农民运动。大革命失败后,因为他的母亲和哥哥都在上海,就跑到上海来投亲,并且通过哥哥的关系,认识了国民党里的一个小官僚,介绍进龙华警备司令部看守所里当班长,管十二个士兵(整个看守所有好几个班)。他认识彭湃同志,如今见到彭湃成了重犯死囚,觉得既难过又惭愧,一见面就把头低下了。彭湃的记性也是很好的,一看这个班长就觉得很面熟。因为他是死囚,关在一个单间牢房里,特别加班严加看守。正好晚上那班长给他送茶水来,他就悄悄地低声问那班长认不认识他。班长说认识,并说知道彭被捕并已定了死罪,心里很难过。彭湃说:“那很好,你参加过海陆丰农民运动,看来你还没忘本。”通过谈话,了解到那个班里有三个士兵跟班长很要好,可以帮忙掩护,于是彭湃就趁班长当班的时候,隔着上了铁锁的牢门,通过门上一个小窗洞口,与他进一步悄悄谈心。彭湃跟那个班长说:“我们党要想派人打进这里来很不容易,你能不能看在过去一起搞过革命的情义上,利用你的班长职权,帮助我们照顾一下政治犯,尽你职责范围以内的可能,对他们稍为优待一点?”那班长慨然应允了。彭湃又对他说:“请你去转告他们,我是彭湃,被捕了,请同志们一定要注意:第一,绝对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第二,在狱中不要急躁,务必要忍耐,不要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找当班看守们的麻烦,否则只会给自己增加麻烦、加重处罚;第三,我们的党一定会胜利的,大家一定会见到光明的,对革命的前途一定要有胜利的信心,如果外面有社会关系,就尽量通过关系保释出去,继续努力为党工作。”
那时,关押男犯人的牢房一共有三条弄堂,其中关的绝大多数是政治犯。那位班长就把彭湃的三条嘱咐向全体男女政治犯们分别作了传达。同志们虽然被捕入狱,但还是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听了班长传达彭湃同志的三条嘱咐,更是受到很大的教育和鼓舞。我们八个女犯在帮“干娘”洗衣服的时候,一边洗衣一边还哼着歌,当然不能唱革命歌曲,而是唱些《孟姜女哭长城》之类的民歌小调。这歌声被彭湃同志听到了,他就问那个班长:“听说女牢里也关着政治犯,我听见她们在洗衣服时还唱歌呢!”班长说:“是的,关了八个罢工的女工。”彭湃问他:“里头有没有识字的人啊?”班长说:“她们都说不识字,但我感觉到里头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可能识字。”彭湃就托班长设法找那个可能识字的女犯来与他谈谈。于是班长就在他那个班士兵值夜班的时候,自己拿出钱来请值班的士兵去打牌赌钱,安排我隔着牢门的窗口与彭湃同志见了一面。因我们彼此都是熟识的,他告诉我,这个班长过去参加过海陆丰农民运动,很可靠,还帮助他向外面传信。
1964年,我在参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时,看到了一封彭湃同志的亲笔信,其中就有两处提到我,一处说:“此外,慕兰我们亦与之通讯,亦嘱她向守卫我们的特务队方面作活动。”另一处说:“指导慕兰从中活动……”20世纪80年代,袁溥之来信说,广东省党史委员会整理出版《彭湃文集》时也收录了这封信。她还把该书的清样(P.99~101)寄给我,要我写文章回忆当年彭湃同志在龙华狱中领导斗争的情况。
那时从狱中传给地下党组织或家属的信件,都按照事先的约定送到互济会开设的一家铺子里。互济会的前身就是济难会,是北伐战争时期由国共两党共同发起组织的。大革命失败后,济难会改名互济会,成为共产党领导的专门负责营救被捕革命同志和慰问救济被捕、遇害同志家属的一个组织。互济会的交通员接到狱中传出的信,通常会给送信的人五块钱作为酬劳。那时士兵的月饷只有三块钱(可买一担大米),班长也只有五块钱。所以他们每个月替我们向外送一封或两封信,不但是帮助我们做了一件好事,而且也是一种外快收入。旧社会官场里有两句话,一句是“衙门口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一句是“瞒上不瞒下”。他们给我们送信,上面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下面则彼此心照不宣。何况看守所的那些士兵都很崇拜《水浒传》里梁山泊的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那位班长就向士兵们宣传说:“彭湃就像梁山泊的英雄好汉那样值得敬重,我们都很讲江湖义气,就是杀了头也不能出卖朋友。”所以在班长的领导下,共有四个士兵曾替狱中的同志们向外送过信。信送出去后,有些同志的家属就给狱中的亲人送衣服食品等东西,当然得先给看守所长和看守的士兵送礼或送些钱。看守所长也跟士兵们一样,来个瞒上不瞒下。因此,我们在狱中就能做到内外联系不断,而且根据组织上的指示,在牢房里建立了与地下党组织经常不断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