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在漆黑一团中进行的,没有别人看见。天快亮时,下班回家和进厂做日班的工人见到厂里地上到处都有传单,有的一声不响地捡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带回家去,有的捡了后躲到厕所里去看,有的干脆带到车间里来让大家传着看,不识字的女工就请识字的人念给她听。大家很快就在车间里悄悄地议论开了:“噢,××纱厂、××丝厂的工人已经在罢工了!”人们都很兴奋激动。上海工人从五四、五卅运动到迎接北伐军的三次武装起义,有着光荣的斗争传统。许多老工人虽然不是党团员,但思想上明显地倾向共产党,对党怀有很深厚的感情,她们心照不宣地窃窃私语:“共产党没有忘记我们工人,又来关心我们,领导罢工了!”就这样一直到天明,车间里的工人走来走去互相传播议论着,许多人都没有什么心思去干活了。于是,散发传单和所谓闹半天罢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厂里的老板、工头和开着汽车赶来的军警们如临大敌,来车间检查传单。因有的已被下夜班的工人带回家去了,有的已暗中藏好,还有许多传单干脆不去捡,任其在厂内各处满地散落着,折腾了半天,他们什么也没搜到,也不知道厂里到底有多少共产党员,竟会闹出这样一场大“乱子”来,惊惶得不得了。
过后组织上派我到正在罢工的丝厂去,对罢工的姐妹们进行慰问和联系互相支援罢工的事。那时工厂里只有官方认可的工会(我们称之为黄色工会)才能公开合法地活动。组织上决定,让过去参加过大革命的党员和干部都参加进去,就是要争取和利用黄色工会的合法地位来领导罢工。我从丝厂联系回来后,就向工会作了汇报,工会决定恒丰纱厂也举行罢工,并向资方提出复工条件。我被罢工委员会推定为学徒工的代表,跟其他工人代表一起,到闸北大众茶园参加谈判。工会推举出来的八个代表,再加上旁听的工人虽然最多只有一两百人,但在茶园外面围着的工人群众却有一两千。老板和资方代表们坐在我们对面,旁边还有不少军警,一则对工人代表进行威吓,二则保护资方代表。我们事先已经商量好,我以学徒工代表身份头一个站起来发言。我个子矮小,就站在一张方凳上说:“我是学徒工的代表,我们学徒工进厂每天辛辛苦苦地干活,却连一点待遇也没有。我们家里都很穷,却还要我们每天自己带饭进厂给老板干活。我们要求老板给每人每月三块钱的伙食费。请老板们想一想,你们公馆里请来帮工的娘姨(保姆),吃、住公馆里,每月还有三块钱的工资呢!我们在厂里每天劳动十二个小时,吃自己带来的饭,却每月连三块钱的伙食费都不发,有道理吗?我们名为学徒工,但实际上却根本没有学技术的机会。有些学徒工在厂里做满了三年,甚至五年,却始终不让她们学挡车纺纱的技术。我们要求今后应改为进厂第一年先做清洁工,第二年开始学技术,第三年就可以转正当正式工。第三个要求是,反对工头欺负我们妇女姐妹,反对工头随意打骂、侮辱女工。第四个要求是反对进出厂搜身制度。我们在厂里进进出出都要被搜身检查,难道我们工人是贼骨头吗?还有……”没等我把条件讲完,在旁的军警就一拥而上,把我们八个工人代表都抓走了,押进了停在茶园外面的汽车上。围在茶园外面的工人群众大声呼叫抗议:“不许抓人!”“放掉我们的代表!”“不放掉我们的代表,我们决不复工!”纷纷拥上来不让开车,却被大批军警拦住了。我们八人虽然被捕,但亲眼看到群众是这样大力地支持着我们,心中感到很光荣。
被捕的第一天在南市区公安局关了一夜。第二天就被转押到了龙华警备司令部看守所,这里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我们八个女工被关在一间大牢房里,睡的是像北方的火坑那样的大通铺,窗户很高,在里面根本看不见外面。这里原先已关有一个女犯人,她的丈夫因犯了抢劫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她受株连被一起抓了进来。关了一段时间本可以释放出去,但她却不愿出去,请求看守所长让她仍旧留在监狱里照看丈夫,同时给看守所的士兵和犯人们洗洗衣服、缝缝补补的,居然得到看守所长的“恩准”。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做娘姨,帮人家做家务,总要比关在牢里自由得多。她说:“你们不知道,做娘姨要通过职业介绍所,是要有保人的,谁会做我的保人,又有谁会要我这样的犯人老婆去做家里的娘姨呢?在这里给士兵和犯人们洗补衣服还可以赚一点钱,改善一下自己和丈夫的伙食哩!”我们听了都很同情她。她丈夫也是个穷人,逼得无路可走,才铤而走险去偷去抢的。她只是个家庭妇女,如今被连累得“自愿”留在监狱里苦度岁月,真是够可怜的。不像我们,虽然被捕入狱,但外面还有工会在支持和设法营救我们,会有出去的日子。天下穷人是一家,在狱中与她相识,我们就好比是她的女儿一样,于是大家就叫她“干娘”,并对她说,愿意义务帮她洗衣缝补,赚得的外快都归她。那女犯人大概有四十多岁,听了我们的话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们还给她讲外面的事情,说这个不公平的世道总有一天会变,我们都会有出头之日,不会把牢底坐穿,他们夫妻将来也一定会有出狱团聚的一天……我们主动与她搞好关系,对我们也很有益。她是个“自愿犯”,在狱中能够自由地进进出出,狱中的灯是通宵不熄的,她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缝缝补补,就可以替我们放风,掩护我们在狱中的活动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