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陶希圣先生的故事,我曾以同样理由,鼓励过陶府家人,乘陶公健康极好,记忆犹新之时,请他老人家本人,作个详细口述的记录,为陶府留家乘,为国家存信史。我也劝告过,那时还是史学博士生的鲍家麟女士(陶公四子晋生的夫人)作为她的博士论文,来认真地撰写成一部有关高陶事件的史学钜著,为我国近现代史,解决一桩久悬未决的大疑案,功在文化。盖希圣先生虽然已著作等身,但是涉及这段往事,则显然是欲言又止也。后来鲍教授学成之后,对公公的访问,据说还是不够彻底。这可能因为是媳妇访问公公,不易尽所欲问。更可能则是陶公仍觉忌讳太多,不愿畅所欲言也。
若问这部“口述历史”,乃至口述历史这一新行道,究竟有什么特别重要之处呢?笔者在不同的拙著里所论已多。但在这儿仍不妨重复一两句,说个要略。盖“口述历史”是一种现代文明里,所特有的合作企业(Team Work)之一种。两位合作者,一位历史制造者,另一位则是有专业训练的历史家,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盖传统史学,往往都只是一些马后炮,在历史事件发生了很久以后,才根据史料加以追记的。这样因而有时难免也就靴搔痒,失其精义。口述历史则是根据历史制造者,在其有生之年,记忆犹新,对该项历史故事经过的亲身回忆。夫子自道,自然这故事就更为真切了。
但是口述历史,并不是小视一般史料的重要性。只是他在一般史料之外,再加上一份“口述史料”就是了。而这口述史料,不是可以任凭口述者去胡吹乱说的。它的故事是经过一位有专业训练的职业史家,详细过滤的史料精华。再者,所有的历史制造者的专业知识,一般都有他的局限性。不像一个职业史学家,遇事都要小心地求证,不疑处有疑,不致乱下雌黄也。所以他们两造的和衷合作,实为口述历史的第一要义。也是现代史学法则中,一种新的突破。而使口述史学一跃而为当代学术界的显学。
有关陶学的见闻
当我个人犹为高陶事件这一抗战期间的谜案,而作其无可奈何之叹的时候,却于无意中获悉,陶氏的三公子恒生,这位有名的机械工程师,忽然下海当起史学家来,并写了一部《高陶事件始末》的巨著。高陶事件,按理原是他们陶府家史中,最重要的一桩,足以传之后世的故事。今由当事人的哲嗣执笔,和写《我的父亲邓小平》的毛毛一样,现身说法,来写自己的父亲,虽没有标榜口述历史,而口述历史自在其中,余追踪是项史迹数十年,今有幸捧读,能不大喜过望?
首先,陶希圣教授对我来说,原是我的一位未上课的老师。他在北大所开创的“社会史学派”,我自己就是这一新行道的学徒之一。笔者青年期所写的第一篇考据学论文《中国郡县起源考》,就是一篇社会史学的习作。当时个人史学思想,就颇受三十年代,“社会史论战”和《食货》杂志的影响。
加以陶门的高足何兹全教授,在哥大时代,就是我最亲近的学长。五十年代回国之后,他在哥大“中国历史研究部”所坐的那把椅子,就是我接着坐下去的,一坐十年。我们研究的方向和方法,大致也是一脉相承的。所以我也认为社会史学,是中国史学一个极重要的新方向。为此当时我曾试图说服胡适老师,不要对这一新方向具有成见,适之先生也曾笑而颔之。因为从三十年代开始,批判胡适最烈的一个学派,也就是这个学派。胡适学派和他们曾是世仇。胡适当然也有他轻视对方的理由。因为任何新兴的学术思想,都有它的幼稚和不成熟的一面,有待成长也。
后来我到台北参加史学会议,竟然有缘向陶老师亲自领教。并承长者不弃,应约到陶府参加宴会。曾看到客厅壁上挂着有老蒋总统亲书的,褒扬陶氏“忠贞”的条幅。其时陶公虽然不愿多谈高陶事件,却谈了许多有关社会史学的学术掌故。他也曾含笑告我说,他当年执教北大时,就颇受校中当权派胡适那一伙的歧视,云云。这对我当然也不算是新闻。只是当年的小道消息,第二手史料,经陶氏一说,就变成第一手史料罢了。而当年受歧视的许多小鬼,在“解放后”,又翻过身来批判胡适,歧视别人。这都是史学转型期的不正常现象吧。
至于陶家后辈的一门数杰,对我也不算陌生。他们的长姐夫妇二人,也是我沙坪坝时代,很受爱重的同学。他们也都是和陈布雷先生的两位女儿一样,以最朴实生活称著的国民党高干子弟。也是对当时五子登科的政府,深感不满的一群。较年轻的晋生家麟伉俪,我们更是同行,相知有年。他们的其他兄弟,包括老三恒生,也都是一批中国传统所谓书香之家的佳子弟,为学各有所成,颇负时誉。
恒生虽是位有专业成就的工程师,市场经济中出类拔萃的厂长。但是他毕竟有述文著史的家学渊源,业余治史,根据家庭传统,对高陶故事这桩家史的检讨,亦颇能为国史中的不解之谜,作更深一层的探索,写出其一家之言,令我读来,如饥若渴。高陶事件,如今当事人均已作古。可以发掘的史料,除蒋公大溪一档,尚待大量开采之外,也所余无多。恒生之书,应该可说,也是接近结论阶段的一家之言了。
当然,历史,尤其是有争议性的历史,永远是写不完的。例如恒生认为高陶所携往香港发表的汪伪密约的原件摄影,“相信是由杜月笙门人提供的”(见恒生稿第七章)。但据高宗武夫人告我,那是她的手工作业。高宗武先生在事前数月,就鼓励他夫人学习照相技术。学而有成,就派上用场了。足见高宗武的叛汪逃港,是计划甚久的密谋。他与杜月笙留沪“代表”徐采丞的秘密往还,是直接听命于重庆的。我本人就为此,举出很多实例,追问高公,他却守口如瓶,“言明在先”,绝不吐露丝毫。我想这在大溪档案中,是可以找到答案的。
本书所最可惜的一点,也就是当事人当年的守口如瓶,连恒生之书,对其尊翁,有时也难免于“臆测”之辞(见原稿第八章第一节)。笔者由于侧身于近代中国的口述历史有年,手边史料,与高陶事件有关者,亦微有足述。今且不揣浅薄,略举数端,以为恒生大著作点狗尾续貂的补充,拋砖引玉,希望得到行家更多的指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