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人人动起来,有如此这般的气势,是值得你称颂的,你会觉得人人都愈来愈接近了,有知心话,也容易吐露了。一个统治者,如果能知道这点,又能充分利用这点,那将会无敌于天下,会使人民快乐融融。在这情形下,即使有矛盾,也变成小事了。可惜这时的统治者,太积极于自己的安危了,权势与金钱,逼迫他们不愿,也无法认识真理与公正,更无法认识人民。
回头来看看最足以表现时代精神的文艺界和学术界,还是令人鼓舞的,年轻的学生们,不论去延安与否,都是情绪饱满、毫无倦容的战士;至于教师们,那种艰苦的生活,几乎令人难以相信:有的名教授,甚至在街上“垂头卖衣裳”。这已经不算是新闻了。
然而,知识分子们并不为此大发牢骚。仍然耐心等待着,等待着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有位写小说的朋友,过去常写小说讽刺一些学阀,但在昆明待了一段时间,在重庆会面时对我说:“我看了那里教授们的苦况,我再也不忍心挖苦他们了。”以写散文著名的钱钟书,在抗战期间也写了一部小说《围城》,是一部得到知识分子普遍称誉的小说。有人说,它是《新儒林外史》,或《儒林外史》的续篇,这当然是从好的意义上说的。小说的作者,显然要我们在沉闷生活中,大家同来笑一笑。笑那金色鸟笼内的冒充雅人的俗人。这不仅因为他们双手戴满了金戒指,让人觉得可笑,而且也因为他们很像莎士比亚描写的胖子丑角福斯塔夫,被群众推翻在地,惹得众人大笑,而自己却还在地上同大家一齐大笑。
过去,曹禺的《雷雨》,让人流泪,今日的《围城》却让人一笑。有悲有笑,人类的生活,确实变得生动活泼了,人在过真实的生活了。虽然就我个人来说,宁愿多一点悲,少一点笑。
其实,真正的世俗人民,并不可笑,他们并不会在手指上戴满金戒指,顶多只爱戴爱人送给他的一个戒指。只有那些本身并不雅,但又想冒充雅君子的人,要自别于世俗人民,所以不得不故意打扮出一副奇形怪状的样子,将金戒指戴满双手。其实,这却成了真正的、十足的俗不可耐的“庸俗人”了。
雅俗之分,并不一定是美丑之分;即使是美丑之分,也不应专指君子与小人而言。你说村夫村妇可鄙、庸俗,但历来文艺家、革命家,为什么总是去农村或贫民窟中寻找所写的题材,或寻求启发呢?这中间,必有深远的真理待人去研究。
在新月之光下,静观自得的人,能不笑朴质之人的“愚鲁”、丑陋,反而能笑那些以雅自骄的人之愚丑,这是极大的进步,要不是抗日中出现的普遍的人民觉悟与能力,你要他相信人民是民族道德的基础,是一切美善的最后根源,恐怕是不可能的。要他们走出象牙塔,也许他还以为你是狐狸想吃葡萄呢!
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我们付了高昂的代价,但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精神、思想方面。今日谁要来发表“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之类的见解,必将为时代所弃,人民所弃。甚至那些想把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解释成君主专制或集权主义的人,也会立刻被人发现——这是野心家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