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然化的思想,也是英国本土的。布兰德斯(Brandes)证明说,英国文学最大的特色,就是对自然的器重。就是最空想、最浪漫的诗人拜伦,也对自然最为崇尚。英国并不是只有华兹华斯(Wordsworth)才是纯粹自然派诗人,几乎所有诗人,都是自然派。不但如此,小说家、戏剧家,不少人都有这特色。布兰德斯这话,并没有说错。莎士比亚在第一、二期剧本中,确实每本都有大自然的清风,徐徐拂来,他把他的故乡的景色,全都搬上舞台,我们看过他的剧本,真像与他同住在斯特拉福乡村一样。这种看重自然的思想,流变到以后,便养成自然主义的态度;并用这态度来了解任何一个人物,将有明显性格的人物,有血有肉地如实搬上舞台,不加一点粉饰,不化一点装。这种精神,莎士比亚一直维持到尾,所以英国人看了他的剧,都了解他、尊敬他,觉得他是英国人的灵魂的抒发。
再次,是关于现实与理想的问题。老实说,英国人重经验,也许压根儿不懂得什么叫理想。推动他们行动的,是实际,是社会功利(不必是个人利益)。他们的诗人的理想,如果翻成理论上的文字,就是如何好好做一个人,在现在社会下,怎样尽我们一己的力量。他们对社会都有改造的愿望,但很少有激进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或称之为理想),并不是放在口上,而是藏在心内。所以他们不论对社会、对人生,都不相信思想有最后决定的力量。他们甚至怀疑思想可以造出行动来。在他们的意思,总觉思想是后于行动的东西,人是生活了之后才有思想,不是有了思想,才有生活。因此,英国人不相信“理想”有什么真实性。(当然,这里不包括唯心主义者)他们对理想,总是心存怀疑,好像哲学家休谟,总不相信思想有力量能引导我们认识“实在”(Reality);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布拉德利(Bradley),认为我们要知道“实在”,必不免要自相矛盾。然则他们岂不会从对理想或“实在”的怀疑,遁入空门吗?这又不然。因为他们相信经验,是真实的,生活也是真实的。这一种态度,在莎士比亚人格中,甚为明显。在他所写人物中,凡用思想的,多半是失败的,没有出路。不是怀疑,就是忧郁。哈姆雷特、麦克白、杰克,都因为这样而走上了应得的灭亡的道路。至于安静地、平近地生活下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得到一些预期的结果。他们的生活很平凡,但还能生活,甚至愉快地生活。这些都是注重现实的英国民族性中的最大特色。
在英国,无处不可见这种生活上、人格上的境界和情调。这种境界与情调,显然难见于盎格鲁(Anglo)以外的民族。其他民族,也不乏幽默、不乏自然派作家、不乏重视实际的人,但他们的境界与情调,显然不如英国人,或盎格鲁民族(包括从英国分出去的美国、加拿大等国)之甚。这一点,我们必待比较才能明白。
德国属日耳曼民族,与英国民族,似乎恰恰相反。他们一直瞧不起现实。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根据一个理想去工作;生活,始终在紧张中、严肃中。所以这个民族,常常在纳闷,焦虑理想如何实现?你叫他幽默一下、笑一笑,他会觉得你是“玩世不恭”,是一只不识大体的大猪。你对他讲自然何等美好,现实如何完善,他以为你是整个儿抛弃了人的理性。总之,人颇像一位半神半人的精灵,好像活着是为了替天行道。假如换成了英国人,他们定会受不了这种严肃空气的压迫。如果说英国人也有严肃的话,则这种严肃,明明是从他们那种等待时机的心情,发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