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一生和创作,最后是宁静期,是果实的收获,也是四季的冬天。冬天的雪、风一来,人类的什么感情、欲望,都显得收缩了。生活没有昔日的活跃,差不多凝固起来,真像一个冰房。他在此时的作品,也许没有第三期活泼、丰富,但思想、感情、人格,却异常清明。反映在作品上,所写人物,多少有些抽象化、符号化了。这是思想成熟、人格圆成的表现。但生命力逐渐枯竭,诗源渐短,从纯文学眼光看,已经比不上第三期悲剧时代了。不过这一段却是他的人格必有的结果,没有它,前面所导向的人生,将得不到最后的安息。好像一首优美的歌曲,没有收尾的尾音(Home Key),我们终觉这首歌没有完,我们的感情,吊悬在空中。传说有一位乐师,在夜半听邻舍弹奏钢琴,弹的是一首非常美好的曲子,快到完时,忽然停着,未奏出最后尾声,弄得乐师久久不能入睡,于是从床上起来急叩邻居的门,要他把尾声奏出。等他回头在床上听到尾声时,才安静入睡了。我们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亦有此感。对他的人格的认识,更有此感。他的作品,如果不借晚年的《暴风雨》等描写作品来殿尾,说不定真要对人类产生一种悲观的影响,我们会认为人类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或者,只有借宗教之类东西来拯救人类。他的感情,如果没有晚年的恬静,则他的人格显然是还没有达到一个平衡点,也许还会使我们觉得他在早期的欢愉感情,是够称健全的。
晚年莎士比亚作品所表现的人物,都不免抽象机械化,尤其是女人,都像是博物馆内的雕刻,不见她的血肉;他们不是“人”,乃是些仙姑,失掉生命的活泼方面。
不过,我们可由此看出莎士比亚人格完成的踪迹。
他早年幽默最丰富,能借其作品把很多类人,活跃于纸笔上,如福斯塔夫,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保姆,墨苦西,《仲夏夜之梦》中的巴唐和彼得贡斯,《如愿》中的罗莎林和塔齐斯顿,都是有血有肉的,他们点缀在人类中,使人类生活加倍有趣。但可惜这种情调,逐渐消失,以至于无。生活,严肃起来,弄得我们不敢随便动动笑容。后来,代替幽默的,是宽容之类东西。因为藏在幽默后面,还可以有一种可以和任何一种人都安处下去的期待,而今在严肃面前,我们要想和任何人都能相处,则只有依靠宽容,所以莎士比亚的幽默,忽然被扩大意义的宽容所代替了。批评家也因此常常在每一剧中去找出宽容的意义或宽容人物,以为这是莎士比亚本人的意志。但真正使宽容来得深厚的,是《暴风雨》中的普罗斯彼罗(Prospero)所发出的宽容。你看他对“精灵”说到在他的魔术中的仇敌们:
你是一个精灵,尚且有同情,哀怜他们的苦痛,何况我是他的同类,我的慈悲还能不如你吗?我不过因为他们过去给我的无礼,深深印入我的心内;但我总会有可贵的理智来熄灭我的怒火;此间难得的行为是以德报怨。我们不该有快意的复仇。现在他们既已痛改前愆……你就释放了他们罢!(第五幕一景)
这是很有考虑的、出自深心之中的诚恳之念,不像初期瓦伦丁的宽容,只是一点热情而已。现在莎士比亚采取的人生哲学原理.行为的最高规范,是直接诉诸“人”。因为,凡是一个人,都与我们同样,即使他犯了错,也和我们自己犯错一样,只要有醒悔,我们都有义务来回报自己的充分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