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期,是他的第三期,也是他的开花期。亦可说是他生命的秋天。我们平常想到秋天,以为这是秋风凄凉、木叶凋落时期,好像悲哀从此出,死亡也从此生,想到此,人生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其实不然。真正懂得生活的人,他宁愿过我们的秋冬,不宁愿过春夏。春夏,像从山间流出的水,一泻千里,浩浩荡荡,但是,漫不经心,一回头,我们已被命运之船,载出了峡口。沿途景色看得快,也看得多,不觉满怀希望;然而正因如此,我们看的景色是粗略的、大概的;及到离开峡口,再想回头去细看一遍,已经不可能;就目前景色细看罢,明明此地景色,与先前大致无别,但我们在一平静之流上,我们发觉世界于我是大变了。这是失望吗?也许,还依各人的看法如何。秋天来了,就像我们出了峡口,任我们的生命如何奔放,到此也要稳打桨,慢慢摇了。他看透了自然,也许看出自然全部都是丑恶的;平地上不过是些野草,丛林中不过是些猛虎野兽;然而在这失望之心境中,他还得想法去应付未来的茫茫前程。只因为我们要随时去应付,但觉秋天虽凄凉,而对我们的意义却甚多;生命在欢喜的时候,不曾过细考虑真正的人生,整个的人生,及到悲思猬集、百感丛生之际,我们便会忽然想起要去细细明白人生了。秋天如果是要我们忍受的苦,这受苦也有代价,因为他要训练我们多体验各方面的生活,更要训练一种深厚的精神,去过更艰苦的冬天。莎士比亚在经受苦痛的时候,他的实际生活上的原因,如前所言,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但是他的欢笑到了极致,也自然而然地会把忧愁迸发出来阻止感情的奔放。他在第三期写了那么多的悲剧,恰是第二期许多喜剧的一个鲜明对照。我们知他把所有的欢喜,都转为悲哀来对付,并细细体验人生了。生活上加一层愁容,但在人格上却又更精进、更高远了。
这一期我们想分析三个主要人物,以见作者所欲表现之精神。第一个是哈姆雷特。这是很多人都早已熟习的怀疑性人物,只知用思想与怀疑而不顾行动。作者唯恐这个特点表示不明,遂又另加一个只知行动与他人的贺拉斯(Horatio),与之对照。从这一点看来,莎氏全然为苦痛所袭击,从“活着好呢,还是不活着好呢?”到“否则在短剑一挥便可完结性命的时候,谁还甘心忍受这时代的鞭挞讥嘲,高压者的横暴,骄傲者的刻薄,失恋的苦痛,法律的延宕,官吏的骄纵,以及凡夫俗子所能忍受的欺凌?”他心中存的苦痛,不是我们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尽的。许多人都同声说,这是一个自省到极点或怀疑到极点的性格之最详尽的分析,好像莎士比亚不过是在几千万种性格中,任择其一,加以客观地定性分析而已。殊不知,哈姆雷特虽然是因为“自觉”的意识,“使我们成了懦夫”,但从问题的出发点上说,却还是一个时代与社会的问题;换言之,哈姆雷特的呼喊与苦闷,完全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呼喊、时代的苦闷。从莎士比亚的作品看,也可说莎士比亚本人也在这些苦痛中。他离开辛尼加的情调,已经很远,已不只是一种个人的道德灵魂的挣扎,实际是受时代灵魂的寄托所发出来的呻吟。他有意想把这些感情,诉诸社会大众,要大众来看我们此刻沉落在何等彷徨疑问之中(鲁迅写《彷徨》,也许也有此感情)。我们对社会的反抗与革新的思想,都因迟疑、反省太多,不能立刻付诸行动。《哈姆雷特》一剧所写的人物,都代表当时新旧人物的类型。老实说,文艺复兴期的人道主义(或人文主义)经过百多年的倡导,也许是大胜利,但也许是出现了一种失败:因为我们过细反省、过细怀疑后,人类精神的前途,仍然是渺茫的。这世界还须我们好好看顾。本来,父亲被杀,母亲被凶手强占为妻,自己的王位继承地位,快被否定,难道还不算是私怨至极吗?还值不得与之拼死命吗?难道还可容我们说“我活下去吧,还可以得过且过”吗?人果然可以没有一点血性吗?为什么报仇事,还要延迟呢?然而,隐伏在哈姆雷特心中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即我们的私怨是一件小事,如果因此杀一人,引起时代的骚乱,人类并无有所获,岂不是枉然?哈姆雷特不是杀过人,还置奥菲丽亚于死,而终无大悔恨吗?若说哈姆雷特的迟疑,如泰纳(Taine)所言,乃是因欲杀仇人的观念太清楚、想象太过甚,以致反不能行动,这不免欠考虑。我们可清楚地看到哈姆雷特,显然在表现一个英国民族的那种极端保守的精神,他把改革一事看得很严重,平时不必动手,非到大事临头、各方条件成熟,让自己在无意之间或偶然机会,不费什么力便做到。这样,自己不免要几经苦痛、愤怨。但从此出现的骚乱,总要比不重时间,立刻去做所带来的骚乱为小。换言之,哈姆雷特,不是有意要迟疑,而是有意等待时机。德国的歌德说,哈姆雷特,乃是莎士比亚故意将一个他所不能担负的重担加在他身上,使其无法动作。这,显然也只说到一个方面。人临到一件事不能负担,自然要感苦痛,甚至怀疑到整个人生,但是等到他时时不能将此忘掉,在心中成为一大问题,以致成为半痴半狂,他也不能不求解决方法。从这样讲,哈姆雷特如果是代表莎士比亚本人,那么,莎士比亚的忧郁,当然有很深的意义。我想这一剧,并不是人类缺点的分析,A.C.Bradley(布拉德利)说,哈姆雷特的悲剧,乃是理想主义者的悲剧;这话,也许说得完全对,但我还想采取另一种说法:哈姆雷特的“悲”,实际是英国民族特有的“悲”。这个民族,不仅在过去。就是在现在,依然存在着逼使哈姆雷特不得不迟疑和怀疑的特点。莎士比亚把这民族特点描绘在纸上,在舞台上,同时也把自己的气质与人格,显现于其中。无怪有人说他写的哈姆雷特,写的就是他自己(借哈姆雷特的性格与事迹,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