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清流绝响(2)

不过,周先生却有点特殊。虽然他也曾诚心诚意地脱衣洗澡,却总抹不掉古代圣贤点燃在心的那一点星火。一时间操着不熟练的时兴词语,练着一门新“外语”,却在更深夜阑时,又和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聊个没完。他不像有些老先生,能横下心来“硬转”,总有点瞻前顾后,左右彷徨。有时心里也责怪自己“跟不紧”,可回来再读读圣贤书,索性下决心当个“不懂事儿”的人。他对那些摇摇摆摆、见风使舵的新潮人士,骨子里鄙夷得很。可天网恢恢,他也只能讷讷其言,顾左右而言他。但他绝不去阿谀逢迎,主动浑水,自觉不自觉地坚持着那点清流风骨。就是这点清流的气质让我们这些“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人依稀得见中华士人的身影。

“清流”一词不见于中华士林久矣。前些年,似曾见有“文化名流”对之痛加抨击。人在浊流,清流一词便格外刺目,让那些贪婪的眼睛不舒服。

所谓清流,指那些恪守儒家基本信条的士人。汉末清流主将范滂与中常侍王甫辩诘,引孔子的话,说“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自己“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这就点明了清浊流泾渭之分的意义。他慨然叹道:“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蹈大戮。”显然,他以善恶之分表明了清流理想:以古圣贤阐明的善道规范自己的修为,抗击现实中的恶势力,实现国泰民安的治世。所以清流诸公,居庙堂,则勤勉朝政,提携直士,用儒家大义,督促天子循道行事;处江湖,则指拨朝政,品评公卿,用自身的人品为世人树立楷模。这种理想一时间应者云集,“婞直之风,于斯行矣”,竟使“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清流之名大行于汉末,但清浊流两分于士林,则早见于先秦诸子。孔子之斥“乡愿”为“德之贼”,而这些乡愿也有士人的面貌。荀子分辨更为详细,他所谓“古之仕士”、“古之处士”(《荀子·儒效》),皆是他托古以彰心中士的理想。符合这个理想的人,荀子称之为“士君子”,士君子便是清流。荀子对士之内在规定性最明确的要求是“从道不从君”。士参与政治,要以儒家的基本价值追求、仁义之道为依归。这便是孔孟在荀子之前所确立的基本士则:“士志于道”。

在儒家眼中,道既代表一种形而上的终极价值,又代表个人道德修养的至高境界。同时,又是修、齐、治、平的手边规则。可以说,这个道是士之生存的根本,远超过具体儒士的个人生命。中国古代士人心中都不失清流理想,这就要求他们在道德操守上极重廉耻。一个读书人,一旦被清议视为“不入流”,视为“寡廉鲜耻”,就信义全失,无法立足士林。

这是因为古之读书人有一套自己的价值标准,“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为己任,不亦重乎?”弘毅之士,在权势与道义发生冲突时,一定会“乐其道而忘人之势”(《孟子·尽心上》)。因为在弘毅之士看来,君位无常,春秋嬗递,而唯有道至高无上,万古不变,统摄着逝水般的现实世界。用宋人吕坤的话说,“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能以势相夺。即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呻吟语卷一之四·谈道》)须知宋人口中的理,便是道。所以在古人看来,从本体上论之,道高于势,士人岂可去高就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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