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往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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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反时我正在北师大中文系读一年级。平反决定在全年级宣读时,我的平静使自己都觉得吃惊。被逮捕,被开除,这些惊心动魄的字眼,对我来讲已经算不上是刺激,平反与不平反,似乎对我都没多大意义了。就是不爱听别人说我是反“四人帮”的英雄。张志新的死是悲剧,可我的被捕是闹剧。我要真的是英雄,倒显得那些抓我的人不那么荒唐了。我还怕那些真心实意的赞扬。夸你坚强,说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坐了两年牢还能保持身心健康很不简单。其实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当生活把你抛进火坑,你不得不在里面时,根本谈不上什么坚强和勇敢。你有的不过是活下去的本能,别人所能承受的你也同样能承受。我觉得最不能接受的是关于是否出卖过朋友的委婉询问,我的回答一定让人很扫兴:我之所以没有出卖什么,是因为我实在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假设,如果我知道更多,会不会在几十个小时轮番审讯的疲劳战术中败下阵来。我不是一个遇罗克式的自觉革命者,我缺乏最起码的政治常识,我是一个完全名不副实的政治犯。

虽然两年监狱生活对于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女孩子来说,的确不那么容易对付,但已经挨过来了,我不耿耿于怀,也不心有余悸,更不感激涕零。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一个坐过牢的人和一个没坐过牢的人毕竟是不同的;一个坐过牢的女孩儿和一个没有坐过牢的女孩儿尤其是不同的。

当你被放在政治的社会的层面时,没有人会公然地因为你坐过牢而歧视你,相反更多的人会同情你甚至钦佩你,毫不虚伪地同情你和钦佩你。但当你被放在女人的层面时,你坐过牢这一事实就会在人的潜意识里被一再地强调和放大,这时候,一切原因就都被推到了次要的位置。人们只记住了一个无论如何也抹杀不了的事实—这是一个坐过牢的女人。在人的理智里这绝不是一个坏事实,但却是一个复杂的事实,而复杂在中国人的语汇里是极其微妙的。那么,强调和放大到底想记住或者忘掉什么呢?你的伤疤或者你的眼泪,你的坚强或者你的软弱,你受过的委屈或者你得到的尊严?都是,又都不是。总之,我从人们,包括正直善良的人们的神态中读到了“另眼相看”,这使我产生了一种良家妇女一时失足堕入风尘的感觉。也许是我把这种感觉夸大了,因为当年我和他们一样,没有意识到这种无恶意甚至是善意的“另眼相看”曾经怎样压迫着我,并不断地给着我被排除的暗示。从此我似乎真的被排除了。也就是说,我的被排除从坐牢的内容转而成了坐牢的形式。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再是需要由一凡呵护的孩子。我非常不幸地、毫无例外地长大了,在一凡面前跃跃欲试,并且终于离开,终于走远,丢下一凡一个人……我在证明了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绝对影响之后,又无可奈何地证明着每一个人的绝对选择。

我与一凡,谁对谁错?或者谁更对,谁更错?

在我的思绪流连在对一凡的回忆而久久不能平静的日子里,我好像才意识到,信仰和真理是不能等同的。真理是金,或许要靠几代人的牺牲才能显现出耀眼的光芒;而信仰–信念–理想,也许还有宗教,则是盐,是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一凡的信仰是真理,或者更接近真理吗?似乎都不重要。不能苛求每个人都真理在握,但愿每个人都信仰在心。

对于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长大,接受了五六十年代教育的人来说,面对为信仰而献身的理想主义并不陌生。然而,曾几何时,经受了时代的变迁之后,这种理想和情调对于许多人来说成了“过去时”。一凡的与众不同仅仅在于:他接受了一种信仰并义无反顾地为之奋斗终生。而另一些人则起了变化,虽然这变化的背后,是一部部血泪浇铸而成的家族史,是少男少女们踏着自己的童贞写成的心灵史,这小小的差异仍然无可争议地划分了人格的高下。这些真的那么不屑一顾不值一提了吗?

同龄的朋友们,请想一想,如今,当年轻时的伙伴聚会散场之后,不管你是从怎样豪华的酒店或怎样寒酸的饭馆走出来,走在喧嚣或沉寂的夜色中,你为什么会陡然地生出一点儿向往,禁不住感叹每天都悬在你头顶的夜空今天是如此的美好;而当你“咔嗒”一声打开房门,走进你那或者仍然简陋或者不再简陋的家时,又为什么会陡然地生出一丝失落,为你日复一日面临着的琐碎而烦恼?想一想吧,对于已过不惑之年的我们,那样的时刻意味着什么?

如今的年轻人到了中年将无从体验这种失落的痛苦,因为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所了解和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即使他们仍然可以阅读我们读过的书,仍然可以像我们当年那样彻夜畅想,但是他们思维和感受的方式已经不同了。孙子无法理解祖辈,儿女无法理解父母,就像我无法完整地理解一凡。他们不了解,甚至也不愿意了解充满着神秘与眼泪的理想主义。这种理想主义已经逝去了。对我们这代人来说,那或许是一抹残阳,或许是一缕阴影,但对于今后的年轻人来说,那是一种无从想象的存在。在他们的身上,构成遗传的染色体已经变异了,无法理解不是他们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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