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可以使事物变得清晰,可以使人变得柔情似水,然而当时我却执著地试图改变他,如同他执著地试图让我适应。长久的冷战把我们搞得两败俱伤,两人的自信都被打击得一败涂地,我更是疲惫得安静下来,再不指望把什么说清楚。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讨论分手,又一次又一次地搁置下来。在一次冲突之后,终于决定先尝试分居。
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想着我们这些年共同度过的苦日子甜日子,想着他离家之后为了才两岁的儿子我们将如何相处,心里特别凄凉。他还没有走,已经整理好的旅行包放在脚边。我等着他说点儿什么。
怎么能指望一个不承认女人也需要哄需要劝的男人在这时候说点儿什么呢?我流着泪转身走进隔壁房间,站在窗前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世界再大和我无关,生活再美于我无补,朋友再多对我无助。我觉得脚下是一片废墟,眼前是无底深渊,身后是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世界没有语言没有笑声,两个人的世界战争连绵。“你不再爱他了?”我问自己。“你不能再爱他了,你承受不了这份爱。”我对自己说。否则我们将一块儿毁灭,连同以往的柔情和爱意。
最终他没有走。我们注定了不会分手,不该分手,就像两根铁轨,注定了永远同行,也注定了彼此永远对峙。不久他住进了医院,两个月后因为治疗无效出院回家。那时候,我穿梭于北京各大医院搜集他以往的X光片和病历,托熟人找关系,试图查明病因,同时,想尽办法做他能够接受又易于消化的食物,试图通过食疗使病情出现转机。为让他配合,朋友们在史铁生家里商量如何使他接受每日十餐以至更多的少食多餐的饮食方案。
四月的北京乍暖还寒,我们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家暖气停了之后尤其阴冷。他和儿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已经入睡,我坐在灯下给他写信:“就算是我强加于你,试一试,听我一回,说不定这是最后一回,等你好了以后……”整理遗物时,我找到了这封长达六页的信。不会再有回信,不会再有以后,不会再有怨恨、冷战和恐惧,也不会再有期待、幻想和希望,一切都因为生命的结束而成为往事。往事令人心酸,令人心碎……
从此他一病不起,在朋友中间几乎成了一个持续了将近四年的事件。最初半年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大家一天三班倒轮流值班。人手最紧的时候,史铁生年迈的父亲为他做饭,史铁生摇着车送到医院。其中有三个月他出院回家,由桂桂在家里给他打点滴。那时候桂桂在通县上班,晚上下了班赶到我家,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就得爬起来去赶班车。因为严重营养不良,再加上长期静脉注射,很难找到可以用的血管,好容易扎上了不是鼓就是漏,我经常半夜里把她叫醒重扎。鄂复明除了值班,每周或隔周必去医院,三年多从未间断。家里有过重病人的人应该能够体会,即使是亲人做到这一切都很不容易,在人情越来越淡薄的今天这意味着什么?一九九三年元旦,二十多个朋友在病房里陪他过节,从美国回来的程玉还带来了她的两个儿子。大家带了食品和一次性餐具,搞了一次名副其实的自助餐,医院里的这种聚会恐怕是前所未有的。过春节孙立哲派车把他接到史铁生家,让他也吃上一顿过年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