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百合·驹子(6)

“操你个先人啦……”他再度在心里开骂,可这遭骂的不是自己的先人,而是二伙计。骂他们是溜东家沟子的马屁精……

驹子心中的怒火一直鼓涨到吃晌饭时才渐渐得以平息。饭食鱼肉齐全,白面馍,景芝老白干,却没有王八,他想是留到晚上啦。东家黄善人和二少爷陪伙计们吃饭,上午这父子俩在场上晒麦,头上身上还沾着麦芒。老东家慈眉善目像一个笑嘻嘻的土地爷;二少爷温文尔雅像个书生。早先他在城里随大少爷做生意,后来见父亲年岁大了,便回家帮着经管田产了。老少东家一齐向伙计劝酒,说这是解乏酒,喝了好歇个晌。驹子初来乍到,老东家对他更加关照,添酒夹菜,问长问短。不知怎的,东家的善待竟又勾起他心中的哀戚:要不是自己的老子爹和伯父把那份当该属于自己的家业糟践光,自己咋会落到给别人扛活端人家碗的下场?当然驹子也不会放过眼前这大饱口福的机会,菜很可口,酒是上等的,他放开肚肠,尽量往里装填。

饭后,二伙计回伙计屋睡觉去了,驹子一人出了村子。他中午从不歇晌,觉得黑下都长得睡不完,何必白天再睡?村外有座水塘,他想洗个澡,同时打探一下有否可抓的鱼。驹子从小嗜水,水性极好,在伯父死后最窘迫的日子里他靠这本领才没有饿死。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塘,水很清澈,在正午的日光下泛着蔚蓝的波纹。塘边生长着茂密的水草,还有柳树和槐树以及杂七杂八的灌木。在一株老柳下,一座木板栈桥从岸上伸到水里。驹子没有从这里下水,他转到一丛灌木后,三下五除二脱光身子,把衣裳掩在树丛里,然后一头钻进水中。顿时,暑热如惊鸟四散,身无一处不被清凉的水浸泡着、抚摸着,舒服至极。他一面游泳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塘底是沙质,由四周向中间倾斜,最深处没过头顶。这时驹子便踏水,踏水是他的能事,可以把肚脐眼升到水面之上,如同水下有东西把他高高托起一般。他渐渐接近塘中心,水愈见清爽。这是一座活塘,由一条小河贯通,塘水终年不腐。

驹子觉出不断有鱼蹭着他的身子,凉凉的,滑滑的,他能从瞬间的接触中辨别出鱼的分量和种类,同时判断出是否有捕捞价值。他觉得这是一座很好的塘,鱼的储量很高,可留着来日慢慢收拾。他很兴奋,停止了手与足在水中的动作,让身子下沉,当他的整个身子完全没入水中时,他感到由衷的惬意。他睁开眼,向四下寻觅,他没看到那些注定要倒霉的鱼。

他浮上水面时看见从村子方向走来一个女人,女人托一只篮子,紫红衣裤。他认出是东家二儿媳百合,立时心慌。自己赤身裸体,即使没在水中,也感到羞耻。他想向远处游去,又怕弄出声响让女人看见,只好在原处不动,尽量让身子沉下,只把两眼露出水面。

小媳妇百合却没发现塘里有人,脚步轻盈地向水塘走来。驹子已能看清她那紧箍腰身的紫红裤褂以及两簇火焰般跳跃的绣鞋。驹子这么看着忘记了呼吸。小媳妇走到塘边,没停,径直上了栈桥。这时已与驹子相距很近,驹子能看清她笑盈盈的眉眼,高高耸起的胸。她却仍未看见水中的驹子。她从从容容走上桥头,蹲下身,把篮子放在身后桥上,接着探身从塘里撩水洗脸,水波一圈一圈向驹子奔去。洗过脸,她索性坐下,脱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小脚。他看呆了,长这么大他从未看见过女人的赤脚。女人把脚投进水中,来来回回地划动,脸上露出十分惬意的神色。驹子只觉得这脚在他的光身子上来回地抚摸,一会儿从胸上滑过,一会儿又从腚上滑到大腿之间,凉凉的,痒痒的,细腻无比,如同成群结队的鱼在他的身子蹭来摸去。这种舒心一直持续到女人把脚收回桥上,擦净穿上鞋袜,他才深深吐出口气来。这时他又看见女人从身后取过篮子。他猜想她要洗衣,没想到她从篮子里拿出的不是衣裳,而是一只王八。他吃惊地瞪大两眼。只见女人两手抱着王八,久久地端详,后来慢慢把王八靠近水面,像小孩子放纸船似的把王八放进塘中。王八在水面上漂浮了片刻,然后渐渐沉下。女人一动不动,久久凝望着王八消失的地方,像为它送行。驹子眼睁睁看着一只王八被放跑,迷迷茫茫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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