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是缠足的,是从小以来束缚的象征;我喜欢戏弄她,把她的鞋子藏起来。
我怎么能够知道,怎么能够忘记她那对小小的缠足所忍受的痛苦呢?
友乘友友出生的那一年,对于雅文两夫妇来说,是忧心戚戚的一年。孝骏在巴黎大学音乐学院做研究生,所支的薪水不足以维持家计。租金方面,孝骏只能够用大学津贴,在一栋又残旧又没有电梯的大厦租个房间。更惨的是冬天比往年早来了。事实上,当年是巴黎人记忆中最冷的一年。
初起时柔和的风,把一切死赖在树枝上的叶子都吹走了。风跟着怒吼起来,越吹越大,把树叶疯狂而又漫无方向地卷走了,然后落在地上,又再被卷走。冬天的白昼越来越短,阳光在寒风中渐渐消失。
雅文两夫妇卷缩在没有暖气、气温比冰点还要低的房间里,心里担忧着将来的生活。微薄的储蓄几乎已用光了,不过还得找个暖些的地方住。冷冰冰的房间绝对不适合婴儿。
马博士虽然工作过劳,精神疲倦,但为了多赚点钱,仍然收了很多学生。他终于赚够钱可以在酒店租个房间,给妻子和孩子住。他以为在酒店里会暖一些。
他错了。
法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失利,印支战争一九五四年奠边府一役又败于越盟,现在才千辛万苦地慢慢恢复过来,全国仍然实施经济紧缩政策。
酒店管理层因为受到压力,要减轻维持成本,晚上便关掉所有暖气,房间变得一片冰冷。
在一个特别寒冷的晚上,雅文从睡梦中惊醒了。是睡的时候听到些声音还是忧虑过度而产生幻觉?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雅文虽然睡的时候,也穿上了上街的外套以增加温暖,但还是觉得全身冷冰冰。她坐起来,突然在一瞬间,母亲的直觉使她觉得孩子可能不太对劲。她惶恐起来,静悄悄地走到儿子旁边,一摸之下,发觉他冰冷一片。她抱起儿子,用手臂摇他,默默地祈求自己的体温会传给弱小的孩子,给他温暖。
雅文紧抱着儿子在怀里的时候,千愁万忧涌上心头。她发觉自己孤立无援,面对可能是难以避免的结局。在其他情况下她是勇气十足,此刻却希望丈夫在身边帮她一把。他一定会知道有什么其他可行的办法。此刻,她却要独力支撑。
“哎呀……孩子千万不要有事!”她哭着说。
过了一会,祈求似乎得到了回应,友友双颊红润起来了。
希望取代了恐惧之夜。
如果她们回到那单房公寓,孩子肯定活不过今晚。这点她衷心感谢。
好在雅文深明生存之道。她自小生活在香港,很早就学懂了自立。照顾孝骏和友乘已弄得她忙个不了,连婆婆也没法帮她一把。要帮忙,婆婆也应付不了到酒店那段短短的路程:她是中国古代陋习(缠足)的牺牲品,脚已变了形,每走一步都很辛苦。
很久以前,中国男人虚构故事,以防伴侣不忠。女婴一出生,双脚就给紧紧的缠起来,阻碍发育。结果女人痛苦难当,碎步而行,而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则对这种步姿赞不绝口。其实,这不过是男人找个借口,把女人关在家里。
马家四口子总算捱过了冬天。天气转暖时,觉得好像是离开了炼狱而进入天国之门。一家人又共聚天伦,准备面对未来的一切。他们自漆黑的隧道找到出口,以后就有一天过一天了。
雅文和丈夫远赴巴黎圆其美梦,进修音乐,而两个孩子也在那里出生,但两口子都有份思乡情怀,渴望回去祖国。孝骏常常剖白心声,期望一旦政治环境许可,便立刻回国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