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道之器:武侠电影与传统文化(5)

中国文人传统的恐惧是礼崩乐坏,儒家文化便是从这种恐惧中产生的。创立这种恐惧的孔子,因年轻时身份低微和晚生了几年,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周朝庙堂级别的礼乐,是一路问来的。可能人心里最美好的,就是晚一步没有赶上却又见到些许残存的东西,维斯康蒂和贝托鲁奇在资本主义时代缅怀贵族时代晚期,《豹》和《1900》,正是孔子心态。

每一个圈子,都有一个白银时代的梦,白银时代是人才济济,庸俗的势力没那么大。电影的白银时代是“默片末期”,当有声片即将发明,默片即将结束的时候,做默片导演的几乎都是英才,拍出来的几乎都是好片子,因为没有视觉才华的人几乎都被淘汰出局。

能选优的时代,肯定是好时代。而人类的大多数时代是保庸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有声片发明后,审美倒退了十年,电影口水化了,庸才们都回来了。

如果认同常规概念的“历史是由重大事件和恢宏人物构成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亚历山大·克耶夫认为历史即将终结。他虽然是个旅法的苏联人,但认为莫斯科系统和华盛顿系统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单调推崇技术和生成庞大官僚。冷战消释文化,世界必将平庸。

以后,人类没有历史了,只有时间,所谓“度日”。

人总是要向前走的,但人有时需要往回走。武侠片便是满足“往回走”的需要。前途空洞无聊,起码过去还有些依凭。

武侠片如果要形成类型,先要建立自己的恐惧和救赎,不能再打打闹闹玩下去了。礼崩乐坏的恐惧,其实在中国导演里已有此先兆,如《喋血双雄》,杀手焦虑的是生存法则失控,个人才华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流杀手被一帮庸才击毙。

孔子起码像别人评价王小波一样,是个内心优雅的人,王小波认为爱智慧是人活着的必须,受不了混淆是非的人,不管此人是主动混淆还是被动混淆。主动可恶,被动可悲。

孔子起码是这样——不奢求白银时代,但觉得张眼所见尽是庸人,自己也活得没意思了。看《论语》,不觉得他企图改变世界,觉得他只是想让身边少几个无趣的人。

恐惧文化消亡——这恐怕是一种比欧美灾难片高级点的恐惧吧,灾难片恐惧的是生存福利,《黑客帝国》充满福利转瞬即逝的伤感,革命者抱怨劣质咖啡,根据地模仿迪厅。

可能生活得丰衣足食,但文化消亡,人间变得无智无趣——武侠片应该怕这个。每一种类型片都有自己的知识体系,西部片是枪械知识和流浪技巧,爱情片是女性心理和家族文化(或阶级信条),武侠片应是礼乐。

礼乐是接人待物的规矩和生活的讲究,这些是武侠片历史上恰恰轻视的东西,如男人后面拖根辫子、额前留着分头或背头,男人见面除了会抱拳礼,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德高望重者像美国黑人般说话时下巴一翘一翘,女人随手就拍男人胸脯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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