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就在无窗无灯的黑屋里偎着暖气片取暖。如果不是大舅心念一动,钻到楼里找到了他,他就准备这样度过这个冬日的漫漫长夜。
经过这场恐慌,小波作为失而复得的宝贝,成为所有人注意的中心。全家人都出来迎接,把他像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拥进屋门。姥姥赶紧把给他准备好的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父母幸福得嘴唇直哆嗦,“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想到他在黑屋子里又冷又饿地蹲了半夜,痛惜都来不及,事先酝酿好的一顿饱揍当然就免了。事后想来,小波把自己弄得如此可怜兮兮,其中也有滑头的成分。他使的是他三十六计中的一计,叫做苦肉计。
还有一回,他和另一个孩子把几只鸡追得满院乱跑。有一只一头钻进水泥垃圾箱,进入了绝地。小波堵住垃圾箱洞口,用一根棍子,向不断闪避的鸡身上捅去。如此折磨动物是有些冷血,但那时华夏大地上的孩子多是如此。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人们对同类动起手来尚且毫不留情,更不会对其他生命有丝毫怜惜之心。眼看它狂叫扑翅,上窜下跳,垃圾箱里鸡毛乱飞。这场残忍的游戏正玩得有趣,突然间,这只鸡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拉出一个蛋来,就此倒下死了,这可把小波吓得不善。因为院里的鸡都是有主的,主家追查起来,这杀鸡案定能侦破,他肯定是罪责难逃了。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还是离家出走,演出苦肉计。
这回他进行了一番长途跋涉,由西郊人大走进西直门,再沿着赵登禹路,一直走到西单,走到教育部大院我们家的另一处住宅,行程有三十多里。这段路对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孩子已不算短,起码要走三四个小时。徒步完成这个逃难之旅的原因还是没车钱。当天傍晚时分,我姐姐听见敲门,开门一看,一个形容枯槁的孩子出现在面前。据说小波当时灰尘满面,累得脱了相,楼道里灯光昏暗,姐姐定睛看了一回才把他认出来。这一幕与大卫·科波菲尔徒步逃到他姨婆家门口的情形有得一比。我还记得狄更斯书中那一回的题目是:“我就这样把自己交给姨婆”,所谓“这样”,指的是行李丢光,衣衫褴褛,满身尘垢,连靴子都让小流氓抢了,所以光着脚。除了鞋还在脚上,小波的狼狈相和他相差无几,接着发生的事情也大体相似。大卫的姨婆就如何安置大卫的问题征询有点智障的狄克先生,狄克先生作出了贤明的回答:“把他洗干净”。洗完后再次征询他的意见,他再次作出贤明的回答:“喂饱他”。姐姐给他洗手洗脸,安排他吃饭,只是未能像大卫的姨婆一样就此收留他,第二天就把他护送遣返。经过了这一番折腾,父母见他逃难逃得如此狼狈,从中可见他的战栗畏惧之心,再加上姐姐代他求情,终于决定暂时寄下他那顿杀威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