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人大的单元楼,叫作林园楼。在林园楼的东面,有一片密密的小树林,里边有一口枯井,至少有两丈多深。这个小树林一向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大人很少进去。但在那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大人鬼鬼祟祟地往里钻,而且多半在天黑之后,好像是在干什么秘密勾当。听别的孩子说,他们是在往井里扔一些不易销毁的旧东西。有一个胆大的孩子,顺着绳子下到井底,在里面看见大量好东西,光袁大头就能装一簸箕。这东西要是在抄家时被发现,就是梦想复辟的铁证。只消问一句:你留着它们干什么,是不是等着国民党回来花,就足以让人百口莫辩。井底的藏宝引起了我们的贪念,要不是有没处存放的顾虑,我们准会效法汤姆索亚的榜样,把这些宝物起得一干二净。这口井不知今天还在不在,如果能找到,把它好好淘一淘,也许能发一笔大财。
我们家没啥东西值得往井里扔。我姥姥的针线笸罗里倒是有两个袁大头,那时早就藏了起来。就算被造反派发现,谅他们也不至于跟一个农村来的老太太为难,更何况她还是一等一的贫苦出身。唯一可能惹事的就是我父亲那一屋子书。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我父亲虽然万般不舍,也只有把它们处理掉。于是这些书被塞进了麻袋,一趟一趟用自行车载到海淀镇的废品公司当废品卖了。有一天夜半时分,我被烧东西的气味惊醒,赶忙爬起来看,那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只见我父亲坐在小板凳上,半边身子被火光映红,在火盆里一张一张地烧自己的手稿。他有一个宏大的志向,就是要写出一本名为“人类思维史”的皇皇巨著,为此孜孜不倦地收集资料,用了多年心血,写下了三四十公分厚的一摞手稿。如今遭逢乱世,为了能生存下去,只好把手稿付之一炬,这座精神大厦像阿房宫一样化为焦土。我听说写书的人都把自己的著作视为亲子,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他怎舍得亲手烧掉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他一定像黛玉焚稿一样内心泣血。我看着这惨痛的一幕,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