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革命年代(1)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共产党人好像种子,人民好像土地”,“必须把毛泽东思想真正学到手,做到人人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这些抽象的政治语言被谱成歌曲,化作抑扬顿挫的旋律,从窗外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传进来。音量宏大的广播,一天到晚,无远弗届,在听与不听之间已经没得选择。缺乏选择的生活好像是一种贫瘠的生活,像一池热水一样,蒸气腾腾,让人不愿意跳进去。据我看来,持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没人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堕落的倾向,所以像丑陋的隐私一样无法示人。当然,也有很多人压根没有这种问题。令人纳闷的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容易地把自己纳入简单的思维定式,删除一切多余的心理活动,在贫瘠的精神生活中如鱼得水?唯一可以想出的答案是:他们没在广阔的世界里逛荡过,就像一个从小在斗室里圈养的人,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可以做到“审容膝之易安”。我们一向缺乏管束,散漫惯了;沉湎于意念自由驰骋的快乐,崇尚着哈克贝利那种无人监管、随心所欲的生活;暗地里把“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岸牍之劳形”当作自己的梦想;憧憬着一种像“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愉悦”那样的飘逸生存方式,希望能找到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偏安一隅,对政治潮流敬而远之。在我们看来,那个时代的政治思潮有一种清教徒色彩:严肃,古板,清心寡欲,用一些规则严格地约束自己和他人,提倡一种思想和行为上的洁癖,同时对不洁的人施行严厉的惩罚。这种风格与我们自幼形成的散漫习惯格格不入,再加上我父亲半生的苦恼经历和现身说法,使我们把政治看作一个令人发怵的热水池,能避则避,实在无可规避的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跳进去。那种感觉与哈克贝利星期天梳洗打扮,进入主日学校并无不同。

童年时候,我们曾经历过过一个比较宽松、有些人情味的社会环境,只要不触犯某些禁律,寻找一个世外桃源并不困难。到了六十年代中叶,革命的钳子是越收越紧了,令人不由得想起安徒生童话中丑小鸭的故事:寒冬时分,湖面上是一片冰雪世界,只剩下丑小鸭在其中游泳的一泊活水。这冰面还在一天天聚拢。丑小鸭在不断缩小的水域里游泳,徒然地抗拒着四周侵来的冰面。直到最后一天,寒风中,冰面合拢,丑小鸭被冻实在冰层里。

我曾经读过不少对“文革”反思的文学,它们通常讲述一个政治层面上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各式各样,遭遇不一,但他们在虔诚地怀抱政治信念方面则是一致的。他们就像当年的义和团,在大师兄引导下得了法。只觉得醍醐灌顶,眼前一亮,正义和邪恶刹那间泾渭分明。他们从此进入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身不由己地加入斗争洪流,像堂·吉诃德一样手持长矛为正义而战;或则伤人,或则被伤,伤人者也逃不掉被伤,经历各种起伏跌宕,最后毫无例外地吃了亏。事后说起来,一个个冤得要命,细细想来,大家疯疯傻傻地闹了一回,倒有点像是自取其辱。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