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艰难时代(5)

古人云,衣食足而知荣辱,在饿肚子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什么文化人的体面了。我们住在大学公寓楼,为了有口肉吃,在姥姥的指挥下,把当时堪称一流的单元房朝着山野农舍的方向改造,在洗澡间里养上兔子,阳台上圈上鸡,就差没在走廊里拴头猪了。每天早上,我们家的公鸡引吭高歌,暗杀了多少无辜的睡眠,还和邻居的公鸡反复酬唱,声震数里,把一个中国的高等学府变成了动物园的鸣禽馆。小孩子天生喜欢动物,我们成天总是惦记着那些小东西。原先只要操心自己的肚子,现在还得操办它们的吃食,每天到处挖野菜,生怕给它们断了顿儿。古代风雅之士有“梅妻鹤子”,我们这些野小子,有的是鸡兄兔弟。日日照料这些小生灵的饮食起居,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凝视着它们清澈的眼睛,渐渐与它们融成一片,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好不容易养大了,该杀了,可是又如何下得了手。当时真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直到做熟了,盛在盘子里,还是不忍下箸。所谓君子远庖厨,确是智者之言。

小波自小和我投契,无论干什么鬼蜮勾当都在一起,平日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被姐姐们称作一狼一狈。那时人大校园里有一片枣树林,到了枣子成熟季节,一颗颗掩映枝间,看得人口角流涎。但白天上树摘枣是不可行的,因为枣林有人看管。当时能吃的东西万金难买,为争一口吃的能打出脑浆子来,所以偷枣是重罪,抓住后要扭送保卫科治罪,一个枣要罚五毛钱,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考虑到我们偷枣的数量,罚款将是天文数字。我们在枣树林周围转来转去,察看地形,行话叫踩盘,准备后半夜来试试运气。

夜半时分,我把小波捅醒,在黑暗里装束停当。我们住的单元房除正门外,还有一扇门通向楼道,这扇门正在我和小波的睡房里。这扇门通常是锁着的,钥匙被父母收走了,但这点小事如何能难倒我们,另一把钥匙早已秘密配好。我从小有金属加工的天才,备有什锦锉、钢锯条等等工具,是个配钥匙的高手。我找到那扇门的原配钥匙,再找一个样子差不多的没用的钥匙,把高的地方锉掉,低的地方用电烙铁和焊锡补起来,沟槽加深,做得和原配一模一样,插进去一试,应手而开。从那以后,我们就可以随意在夜间出入,神不知鬼不觉。

我们摸出门外,小心翼翼地扭动钥匙,将门锁上,不发出任何声音,接着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溜出门外,就飞快地向枣树林奔去。我们在枣树下走了几圈,确定没人之后,就让小波在路边望风,我直奔一棵枣树,爬了上去。离枣树不远处是一条马路,路边装着一排高压水银灯。我还记得我爬在树上,头上是惨白的水银灯光,透过枝叶,可以看见小波在路边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那是一个颇为滑稽的画面,令人差点笑出来。我用腿盘住树枝,双手大把地划拉枣子,先把裤兜装满,然后把背心塞进裤带里,把枣子顺着胸口往背心里灌进去,直到肚子像孕妇般膨起,再也没处灌了,才溜下树来,和小波打个招呼,钻进黑影里逃离现场。我们溜回家中,灯也不敢开,就在黑暗里喀吃喀吃地吃起来,因为眼睛看不清楚,恐怕捎带着吃了不少枣里的虫子。日后回想起来,枣子的滋味固然不错,但我们像江洋大盗一样,趁夜黑风高之际,外出蹿房越脊,做了一番秘密勾当,无人知晓,这种感觉更是百倍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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