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钢炼好,从炉子里掏出来,放凉了以后,我们就过去看。它们与我想象中的那种致密的金属全然不同,是一种半黑不褐的颜色,有点像蜂窝,也有点像马粪,上面满是孔洞,看上去像是含有大量的杂质。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如果用这种钢做成菜刀,我是绝对不买的,因为往案板上一刀剁下去,没准就断成三截,弄不好就剁了手指头。如果用这种钢做成汽车,我也绝对不敢坐,因为开不出半里地,没准就要爆炸。后来听说,当年全国的老少爷们练的钢,差不多全是这个样子,不光我不敢用,而且压根没人敢用,全被用来修公路,垫大坑了。
有一天,小波自己跑去看炼钢,一不小心被绊倒,摔倒在炼出的钢块上,把胳膊割了个大口子,让人送到医院,缝了好几针。那个口子相当深,割透了皮下脂肪。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些白花花的东西,大大吃了一惊,吓得连哭都忘了。
他后来把这一段遭遇写到自己的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里。他写道: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岁,当时住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是一年要炼出1070万吨钢,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是炼钢用的钢钎,至于哇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可能懂得。何况那天的事情有头没尾,后来的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更像个梦。直到我都二十岁了,对着小臂上一个伤疤,才把它完全想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边摔了一跤,钢锭里一块锅碴子把我的小胳膊差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在记忆里呆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做压抑。压了几十年我又把它想了起来,那天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医院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我们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就没钱吃饭了。后来我老想,在炉子里炼了好几个钟头,锅片子还能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些炉子可够凉快的。为此我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钢。开头他告诉我能,因为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是烧优质焦炭,就能达到炼钢的温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到了那种温度,土平炉就要化了……
关于被爸爸拎着耳朵上医院的说法并不夸张,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手拎耳朵就成了我爸爸接触他身体的主要方式。有一天小波去理发,理发师拨开他稠密的头发,说:看看,还是两个旋呢。然后摸着他的头顶,惊叫一声,“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这不知是在夸奖,还是在褒贬他的头形。一个理发师懂得骨相学,这也许并不奇怪,可是他居然兼通旧诗,可见人大确实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接着他就开始欣赏小波的耳朵,说这不是耳朵,是个秤钩子,用吊车挂上能把人提起来。据小波说,在他受惩罚的时候,我爸爸最喜欢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提溜。于是他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脚尖配合我爸爸的动势尽力上跷,以减少耳朵的受力。但把脚尖跷到头后,他的一切努力再也无法减轻痛苦,只好像技穷的黔驴一样挂在那里听天由命,牙花子不停嘬着凉气。据说我爸用劲大的时候他两脚都能离地。日久天长,他的耳朵在外力作用下变得肌肉发达,跟铁钩子一样。他给我看他平常挨揪的左耳朵,确实比右耳肥硕若干。由此也可见,如果继续揪下去,把他变得像刘备一样双耳垂肩也不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