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
受访人:韩少功
采访人:燕 舞
“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2000年,作家韩少功从海南回到了1968年初中毕业后插队过的湖南省汨罗县,在该县八景乡(书中拟名为“八溪峒”)开始每年4—10月的“隐居”:每天6点左右起床,喂猫,喂鸡,种自己吃的大部分蔬菜,去老乡家串门聊天……
这些晴耕雨读的生活被韩少功写入了新近在作家出版社推出的长卷散文《山南水北》,在其代表作《爸爸爸》《马桥词典》《暗示》和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带来一股震撼人心的清新之气,他那留学去学习环境科学的女儿都想回八景乡做田野调查。但是,韩少功不能接受将他和《瓦尔登湖》作者梭罗或者陶渊明相提并论的附会,因为在乡下,他照样会上网、打电话、开自己的“捷达”车……
近日,记者就他的乡下生活和近年为文坛及各界关注的“底层写作”等问题采访了韩少功。
在熟悉中发现陌生是写作的基本前提
燕 舞:6年前您回汨罗“隐居”成为一时的新闻。这6年的乡村生活,不时有荷兰汉学家和日本青年来访。这样的乡村生活似乎还是和纯正的乡村生活有所区别?
韩少功:当然有区别。其实在南方与北方,郊区与山区,富户与穷户,农民的生活也千差万别,并不存在“纯正的乡村生活”模式。至于我回到乡村,只是向内心与世界展开更广阔的视野。这种展开只会有相对的收获,不可能有满足的终点。
燕 舞:在《意见领袖》一文中,您把供销社退休职工“绪非爹”对中美撞机事件、台湾问题、日本右翼势力抬头等问题的朴素评论记录下来,还有意向来访的方方、蒋韵、李锐、蒋子丹等作家介绍他。《十八扯》中更是集中收录了“庆爹”、“莫求”、“荷香”、“有
福”、“建伢子”等人家火塘边的闲聊。如果您不是半年而是全年住在乡下,如果您必须通过真正的农民那样艰辛的体力劳动获得基本的生存所需,您的新奇感会消失么?“绪非爹”这样的人在乡村其实并不少见,但他们言谈的价值似乎是经由您这样一个作为“他者”的“文化人”的记录和阐释才变得微言大义起来?否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欣赏自己的言简意赅和犀利深刻?
韩少功:对生活保持新奇感,不断在熟悉中发现陌生,应该是一个写作人的基本前提。从哲学上说,对一个茶杯的认识都不可穷尽,那么何况人、灵魂、文化这样丰富的存在呢。这与一个人居住在哪里没有关系,只是与认识意愿与认识能力有关系。这种认识,当然包括揭示很多当事人并不自觉的思想和美学意义,否则作家就是多余的。试想阿Q、祥林嫂、孔乙己如果都有“他者”眼光,鲁迅还有必要存在吗?
燕 舞:《再说草木》一文中,您细心地发现“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桂花最守团队纪律”,“只有月季花最娇生惯养”,“阴转藤自然是最缺德的了”。但在城市也可以深入反思我们高度现代化的生活,而不一定非要返回农村?
韩少功:当然,这毫无问题。卡夫卡、佩索阿等作家一直待在城市,这并不妨碍他们揭示现代社会的病态或诗意。文学从无定规,作家的生活方式也从无定规。
燕 舞:如果当地的有些乡亲根本就不知道您是一个大作家,这个时候您的心态是怎样的?
韩少功:周围人不知道我是作家,不把我看成作家,是我最为适意的情境。我参加过作家采风,参加过作家挂职锻炼,但几乎都是失败的经历。因为身份是一堵墙,阻断了真正的人心交流。我愿意结交人,不愿意结交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