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醒过来,脖梗子疼得不行,身上还盖着一块塑料布。不知啥时候睡过去的。俺想起来,赶紧摸了摸裤裆。还好,东西都还在。昨天夜里头,走着走着,突然下起了毛毛雨,越下越大。我看到跟前的大楼挺亮敞,楼门口还有个大屋檐子,就跑过去,挨墙根蹲下来。谁知道有个女的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笤帚,笤帚把在水泥地上顿了顿,撵我走。她用电影话说:“快走快走,好好的一个城市,市容都让你们这些人搞坏掉了。”哦,俺们那儿就管这叫电影话。放映队到俺们村里放电影,里头人都说这样的话。其实就叫个普通话,俺们说惯了。我没办法,就又跑出去。跑到另一个楼,是盖了一半的,脚手架都拆掉了。俺后来知道,这叫烂尾楼。走进去,里面还有几个人。有个大爷坐在一摞纸皮箱上,正在点烟抽。看见我,顺手递过来一根。我说我不会。他说:“男人哪有不抽烟的。”就给我点上。我接过来,抽了一口,使劲地咳嗽。他哈哈大笑起来。隔了半晌,他在地上铺了层报纸,又打开一摞铺盖,说:“今天这雨是小不了了。”又看我一眼,扔过来一件破汗衫和裤衩,说:“年轻人,穿湿衣服过夜可容易着凉。这城里看回病,金贵着呢。”我笑一笑接过来,又想起,衣服和裤裆里有俺娘缝的钱。就还给他,把衣服紧一紧。他也笑一笑,说:“乡下人。”
娘说,男儿金钱蛇七寸,得使在刀刃上。这大清早,不知怎么转进了条巷子。一路都是卖早点的,油饼味,那叫个馋人。我在个包子铺门口,咽一下口水。门口的小黑板上有字,一个肉包子三毛钱。我一想,这得俺娘卖多少酸枣才攒够。心一横,转身就走。这一转,胳膊打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我一回神,看见双眼睛要把我吃下去,是个高个子的小女人,模样不错,头上满是卷发筒子。她一只手端着几根油条,一只手揉着胸口,冲我吼起来:“要死啦,臭流氓!”说完眼一瞪,又说了一句“挨千刀”就走了,边走边扭屁股,扭得花睡衣都起了褶子。旁边卖油条的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学一句:“挨千刀。”然后冲我做一个鬼脸,说:“小老乡,你是占到便宜了。”我哼一下,心想,小娘们儿说话这么毒,送给我我都不要。可这么想着,胳膊肘却有点儿酥麻酥麻的。
转悠了大半个上午,日头猛起来。我一阵阵地出汗,也是心里饿得慌了。俺大了胆子,走进一间铺子。一进去,几个年轻人就弯下腰,对我说:“欢迎光临。”用的也是电影话。这些年轻人都戴着围裙,旁边是个小丑样的外国男人,长着通红的鼻子。我轻轻问一个年轻人:“这儿有活干么?”
这年轻人皱一皱眉头,向街对过努一努嘴。这时候一个顾客走进来,他便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
我迎着太阳光望过去,街对过的路牙子上,有站有蹲地聚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脸色都不大好。一个高个儿剔着牙,脚跟前支着块三合板,用粉笔写着两个斗大的字:瓦工。一个胖女人半倚在一辆自行车上,车头上挂着个牌子,写着:资深保姆。我就明白了,他们都是找工作的,等着人来挑。我也就瞅个空儿站进去。还没站稳,身旁一个紫脸膛的男人就撞了我一下,恶狠狠地说:“没规矩。”我一个踉跄,不小心踩到他跟前的白纸上,“全能装修”四个字用红漆写得血淋淋的,也是凶神恶煞相。他冲我挥一挥拳头,刚才的胖女人赶紧把我拉过去,让我站到她旁边。一边也叹口气,说:“小伙子,你也别怪他,谁也难,各有各的地盘。他早上五点钟就站这儿,都站了有三四天了。”我问:“婶儿,城里工作难找么?”她就说:“难,也不难。难是个命,不难是个运。”
这儿在市口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停下来的人倒很少。偶尔有停下来的,就看得很仔细,在我们跟前晃荡来晃荡去。眼光在我们身上走,毒得很,好像在挑牲口。紫脸膛见人来了,就举着白纸迎上去,倒把人家吓了一跳。又站了两三个钟头,就觉得脚底下有点儿软。这时候走来了个戴墨镜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上去就是个大老板。大家都来了精气神儿,原先蹲着坐着的,这下全站了起来。我也暗中挺一挺胸。男人眼睛在人堆儿里扫了一遍,向我走了过来。他突然一出手,在我胸脯上捣了一拳,我晃一晃站住了。我看见他嘴角扬了扬,然后问我:“会打架么?”我心想,哪个乡下孩子小时候少过摔打?就使劲点了点头。他将墨镜取下来,我看见一张有棱有角的脸,眼角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我听见他说:“就你了。”
他说:“叫我志哥。”
我跟着志哥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房子,跟宫殿似的。一进去就是炸耳朵的音乐,一群男男女女在一块儿乱蹦跶。
一个男的,说是行政经理,拿了套衣服给我。每个月两百块,包吃住。
我穿上了,志哥“嘿”地乐了,说:“小伙子穿上还挺精神,真是人靠衣装。”我看了看窗玻璃里头,是个挺挺的年轻人。好像个警察,怪威风的。就这么着,我就是亚马逊娱乐城的保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