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的一片话,在情志没甚不安的人可以听得入耳,如果在情志大动摇的人,如因失恋而几至自杀者,那就完全不相干。不但如此,就是对于深感人生的空虚和烦闷及对于人生十分疲乏的人,也是完全无效。因为那种造福负责任的话,太同他的问题没有关系。拿这样浅薄的道理来对付生活,必是未曾深深的尝过人生的滋味。大约失恋的痛苦,人生空虚疲乏之感,他都不曾领略过。真正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的,一定晓得这片道理是无济于事的。他没有替青年解决烦闷的能力。
再进一步,这片道理不但没有救药的能力,实在恐怕还要更增加人的烦闷。因为人家本来很烦闷,听说有一片好道理可以替他解决,当然高兴,等到看见所谓顶好的道理也不过如此,岂不使他更失望更烦闷。所谓造福,不过是衣食男女;所谓负责任,不过是把衣食男女的功夫做得更好一点;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要替社会造福呢?我为什么要对社会负责任呢?愈问愈不得其解,即愈增其烦闷。
但是这种烦闷就没有法子解决吗?有的。原来这种烦闷的病源就是一个“找”。他本来在那里找,你更引他去找,结果愈找愈找不着。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是不能找的;你去找,一定不能得。“人生意义与价值在何处”这个问题根本是不该当解答的,因为人生本无意义与价值。人生无所谓有意义与有价值,也无所[谓无]意义与无价值。所谓人生的意义,就是问“我为什么生活?”当他问的时候,就是想要“找”一个意思。可是我们平常所谓意义,所谓价值,都只是日常的片段的零碎生活偶然应用的一个名目。比如问“我现在为什么来讲演?”或者说是为的使大家可以多了解一点我的意思。当人作如是分别时,实已先有一个大标的在,这大标的虽不必是人有意去建立,但无意中实已存在。所谓意义,都只有对待此大标的而后可言。比如说话者是为什么的,即是先已有“我要活着”的大标的。合于这种大标的,通常叫做有意义;不合的就叫无意义,甚或还要加以屏斥。这样的虽然比较的算大,但还是生活中的小段,不是绝对的,还是有所为的。真正完全的整个的生活则不然;他不是关系于其他种种的。整个的意思,就是绝对的,非片段的。所有平常用的评算衡量,只能施于片段的生活而不能施于整个的生活。平常因为把生活看成片段惯了,把找意义的态度养成了习惯,便不觉的也去施用于整个的生活。其实整个的生活并不与其他种种有关系,根本说不到意义与价值。我还可以说,假使(实际上不会有的)你经过种种的研究商酌,确定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其实还不是你的真的人生意义与价值,因为你无论如何是一个后来的追加。根本上“找”的态度就很可怜。你生活便生活好了,“找”什么呢?根本的救济方法,便是放下你“找”的态度。我只要一放下,便什么都有了:标的也有了,意义也有了,价值也有了。所谓责任,只能对自己,不对其他;我的责任只有当下的责之于己者。我觉得大家总是不重己的一面,总要向外拼命的去找,无论谁都是这样。那种种情形,如贼入室,如鼠出洞,东张西望,总想着手一点而去,实在真正可怜。我从前有一篇文章里曾有一段话也是这个意思,现在略述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