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胡适之先生的人生态度并述我自己的人生态度(1)

这个题目似乎于礼敬上不大好,适之先生是诸位同学的师长,是我们敬爱的朋友,似乎不应该批评到他的人,而且近许多年来社会上很不注重礼敬,我常觉得不好,今天这个讲题,自然也难免此弊。如果我是适之先生,一定心里也要想,我的人生态度何必要你批评呢?但是这有一个特别缘故。近几年来社会上仿佛有一种与从前不同的人生态度上的风气。这种风气如果有一个很有思想很有价值的人替他做中坚,把他的道理说得圆融通妙,便可以像是很站得住,于此便有一个极大的毛病,即是使人很难发觉他的缺点和流弊,倒还不如没有人替他做中坚的好。我们因为反对这种风气,当然须对于能使此种风气立得住脚的先生们下批评,适之先生可以算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所以我们要对于他下批评,实际上就是批评这种风气,并不是无端的向适之先生麻烦。这是我先要声明的。

但是我怎么能知道适之先生的人生态度呢?老实讲,其实无论谁也不能知道谁的人生态度,就是自己也不能知道自己的,因为现在大家所有的都仅仅是一片话。我对于适之先生的知道,当然也不过是他那一片话。适之先生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有一篇文章,题目是《不朽》。《不朽》的题目底下有“我的宗教”四个小字;文章后面有三行附注:“这一篇和本志四卷二号陈独秀先生的《人生真义》,陶孟和先生的《新青年之新道德》,四卷四号李守常先生的《今》大旨都相同,这四篇差不多可算是代表《新青年》的人生观的文字,读者可以参看。”这四篇文章意思都差不多,而以此篇为最能代表,文章做得真好,说理也很圆到。兹先叙其大意,然后批评。

他说社会是有机的;又引来勃尼慈“世间上的人,每人受着全世界一切动作的影响”的话,说是有机的世界观。他说从这有机的社会观和有机的世界观上面,生出他的“社会的不朽论的大旨是:

我这个“小我”不是独立存在的,是和无量数小我有直接或间接的交互关系的,是和社会的全体和世界的全体都有互为影响的关系的。种种从前的因,种种现在无数“小我”和无数他种势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这个“小我”的一部分。我这个“小我”,加上了种种从前的因,又加上了种种现在的因,传递下去,又要造成无数将来的“小我”。这种种过去的“小我”,和种种现在的“小我”,和种种将来无穷的“小我”,一代传一代,一点加一滴,一线相传,连绵不断,一水奔流,滔滔不绝——这便是一个“大我”。“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小我”虽然会死,但是每一个“小我”的一切作为,一切功德罪恶,一切语言行事,无论大小,无论是非,无论善恶,一一都永远留存在那个“大我”之中。那个“大我”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小我”的纪功碑,彰善祠,罪状判决书,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的恶谥法。这个“大我”是永远不朽的,故一切“小我”的事业,人格,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点念头,一场功劳,一桩罪过,也都永远不朽。这便是社会的不朽,“大我”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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