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食|独孤君说(1)

越是大城市越能接受一个人孤独吃饭——香港大概是最明显的例证:窄小的空间,即使是正规的餐馆,稍转眼睛,也可以见周围人的低腰裤里露出的内衣边,穿着崭新的女办事员因为没成女结婚员,也就不吝惜在这里大卖送,可是神态间总有点沧桑。大家都是寂寞的,也就不怕寂寞以种色相展露。

茶餐厅当然更是个人天地,抬头就是对方盘里酱色的豉汁,里面包裹着各种形式的肉类,不由分说让人想起“麦兜”影片里凄凉的饭单——不是纸包鸡、鸡包纸那个,是另外一个鱼丸没了,粗面没了——简介了一切基本茶餐厅饭式。

绿叶菜倒是不常见,大概贵的缘故,只有郊外生菜一味。刚去的时候,因为贪婪,常常叫“四宝饭”,其实不过就是各种脆的红的浓的肉和皮的组合,乳猪皮脆得像油纸,简直不是能吃的东西,因为慕着虚名,也就咽进去了,好像是年轻时看的香港电影的若干片段,在体内坚硬地活了一次。

最好的一次经历是晚上的荷李活道,因为想买古董唱机上的某个小零件,所以晚上晃了去,没想到那些虚亮的古董店全部关了门,只有灯光悠悠地照着那些橱窗里的小人:蓝花瓷像的小人儿,各种造型的,最经典的大概是挥舞红宝书的,看着,只觉得现代人的荒凉的浅薄——一点没有反讽之意。

除了政治波普,再就是大量的佛像,冷淡地、机械地,在冷光下对一切漠然置之——谁会把它们搬回家?也就是毛姆小说里那些在远东寻找机会的投机者吧。那时候才觉得想吃东西,借实体来温暖身心,没到荷南美食区,就近找了家面店,显然是家开了许久的小店,没有新开张的那种虚张声势,双拼也不到一般茶餐厅单浇的价格,就毫不犹豫地吃了猪手牛腩的双拼,端上来是满满一盘,连我这么贪馋的都吓住了。牛腩有种烂香,大块大块的,一点都不香港。红光满盘,好的食物,都是有光泽的,这可不是广告里那种浅薄、淡漠、无生气的光。

在广州的破旧老区里也能吃到这种牛腩面,不过必须得忍受不开冷气的待遇。老城区的街坊店,大概也不至于那么省电费,而是习惯了夏天敞开门面的纳凉方式,卖票女人削薄的发,有广东人深奥的眉眼,细看却是没有内容的。

里面的伙计全是当地人,跑来跑去地端面——上海也有这类半凋败的街坊店,全是中年人当道,做的是最一般的家常便饭,很难吃到好吃的,都是只可充饥的食物。这一点和广州香港等南方地带不同,不知为什么。上海人天性懒散?我这碗柱侯牛腩面的浇头盖满了面,灿烂的深红,没弄明白什么是柱侯,倒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去买些蚝豉去炖冬瓜汤。广东街市充满了这种无生命的干枯小物,在汤里悠然又活了一次。

一般的店是放两片生菜在面里,可是此小店随意,放了点空心菜,有种出奇不意的清香。广州大概是大陆唯一有资格写“小吃札记”的城市,种类繁杂,人对食物有基本的尊敬之心,在西关那些蓝花玻璃窗下吃饭的老人,也有种对食物的赤诚热爱——可惜这里没个舒国治。

越往北方,越少一个人吃饭的地方。尤其是小城,一个人吃饭,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宾馆餐厅里难吃而昂贵地打发,要不就是在街上吃碗面条。一个人进大餐馆,简直就不被接受——大概还是传统农业社会尚未远去的缘故,陌生人在小城里注定不能进入主流社会,除非有当地人作陪,餐馆也是主流社会的表象。

有次是在安徽寿县,那个小城的城墙十分完整,加了些红绿旗帜,说是当年穆桂英在此大战过,可惜是荒诞的传说。倒是失修的清真大寺可以一观,中式的屋顶,记载着以往的中国回民的流亡历史,一群老头在檐下安然地下象棋,象征不变的秩序。找了几家餐馆,都告诉我没座位,小城实在不能接受一个人进饭馆大吃大喝。

仔细想来,一个人在这种小城市进餐也确实奇异——要不是来出差的,有当地人作陪;要不是来走亲戚的,也会有人簇拥,没有我这样的孤零者——还这么馋。后来总算找了家不大不小的店,进门就是一窄桌,腻答答的。不由分说地坐下来,在门口做菜的大个子不耐烦得很,这次的理由是没菜了,我把桌子一拍,说,我一个人叫的比他们几个人的都贵,为什么不给我做?叫了个土鸡汤,一半都没吃掉,小城也没有打包的习俗;另外叫的鳜鱼干脆就挑选了特别小的一条——开始我还觉得是歧视,不过马上也就安于这种歧视了。

坐下来后,他们态度顿时好了,大概也想明白了反正是赚钱,半好奇半无聊地问我来自何方,双方你来我去,好像演了场《寻亲记》——最后还送了一碟凉拌杏仁。哪里像在大城市吃饭那么清淡无趣味!不过在大城市吃饭,可以选择窗边位置,像马二先生一样,“他不看人,人亦不看他”。也可以像我这样,仔细打量别桌客人,或者干脆透过玻璃窗看路人,不时生出佛祖所警告的淫心嗔心嫉妒心鄙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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