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003,海拉尔(3)

我在夜晚的海拉尔街头闲逛,不饿,也不想喝酒,我觉得时间漫长,不知如何打发,我发现脚下这条大马路的尽头有霓虹闪烁,我估计是饭馆或发廊或酒吧,我就慢慢朝那儿走,走了几步,发现路边有家小书店还开着,我便拐了进去。

这是那种细长条的小书店,里面没有读者,只有收款台后坐着一个小伙子,他在埋头读一本武侠书,估计是老板雇的伙计。小伙子很瘦,戴着厚厚的眼镜,平头,面如土灰,上唇留着两捋淡淡的鼠须,小伙子见我进来,略一抬头,隔着他亮晶晶的厚眼镜片,我感到他的眼神里留露出某种谦卑的惊喜,大约算是跟我打招乎。我略一点头,躲开他的目光,转身去浏览书架上的书籍,我猜他是个高考落榜而且是屡试不中的当地青年,如今心灰意冷靠帮朋友打理小书店糊口兼混日子,武侠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而后结婚生子了此残生,抑或在孤寂中苦度余生也未可知……唉,谁让我处在酒后抑郁之中呢,否则,他的人生完全有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还好,这家小书店不是专门出租武侠和言情小说的那种,也不是专门卖教材或专门卖儿童读物或经济读物的那几种——外地的很多小书店都属以上几类——它偏重于文学,当然杂七杂八的畅销书也不少。我在书架上看到不少北京朋友们的作品,有石康的,有赵赵的,有赵波的,有陈彤的,没我的,也没有阿坚老弛艾丹的,不知这算不算喝酒误事的一个例证。每每我在外地逛书店,多少会有这样的念头,即在这书山中觅得一两本我的作品,然后送给当地朋友以酬谢人家请我喝酒的盛情,对于当地不搞文学的朋友,更是想借送书这种事来证明自己不是混混不是白吃,让人家掏钱的时候尽管把心放肚子里,然而这念头基本都要落空,也好,严肃作家都这样。

虽说没什么好书,但东翻翻西翻翻,时间还是过去不少,逛书店无疑是消磨时间的一个良方,尤其是在外地逛书店,总是觉得比在北京逛书店心里踏实,完全可以说是“坦坦地”。

不知为什么,在北京一个人逛书店,尤其是三联、风入松、万圣这类规模中等的所谓人文书店,往往心里觉得惴惴的,有时甚至有一种做贼的感觉,老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老想偷眼看别人,不应该呀,偷书这习惯因为大学时代被抓过两回已完全戒掉了,如今逛书店虽不至于有顾客即上帝的心态,但总该是怀着一颗平常心吧,何至于如此鬼鬼祟祟的?我细想,可能就是因为这类书店他妈的文化氛围太浓了,或者说那种文化的气场太冲,而且是一种让人不明底细将信将疑的浓和冲,类似的场所还有画展、诗会、摇滚PARTY、小剧场话剧……搞得我一迈进这样的场所,面对各种长发、秃瓢、大胡子、美女、皮靴、趿拉板、裤衩背心、名牌仔装以及诸多像我这样乍一看不起眼细一看处处透着文化的家伙,我先就有点晕,继而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没文化、老冒,但同时心里另一个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其中傻×居多傻×居多绝对居多……但一扭头,糟了,我看见大腕了,我看见美女兼天才了,我看见前辈了,我看见可畏的后生了,刚刚提起来的半口气又烟消云散了。总之,在北京,置身这类场所,我总免不了有一些紧张、有一些心虚、有一些惴惴,心态容易在自卑和自傲之间摇摆,当然自卑是基调是真的,自傲是假的是为摆脱自卑而造的,这一切都源于这类场所文化氛围太浓气场太冲,但实质性的东西却让我难以把握……

但在外地小城逛书店就没这么多事,像海拉尔,书店本就不多,仅有的几家书店,要么冷冷清清,要么满眼是大人带着小孩或穿校服的中学生,身份明朗,趣味单一,就是来这儿长知识学文化的,这让我本来就有的文化优越感急剧膨胀,以至一走进这样的书店,就有一种一眼看穿一把拿下的感觉,甚至有一种京城大儒来此微服私访之感,写到这儿觉出自己操蛋了,哪来的这股子优越感啊,比如在海拉尔那个酒后的晚上,刚一进那小书店的门,人家伙计客气地看了你一眼,你就自以为得意地把人家的前世今生断了个底儿掉,而且断得那么惨,你怎就知人家没考上大学还屡试不中啊,按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的说法,焉知这小子不是个黑道老大或被暂时埋没的天才?

大约是见我时不时蹲在地上翻书,看店的小伙子不言不语笑眯眯地递给了我一张凳子,我稍感动,想买本书报答他,但翻了半天,真没的可买,所以走出那家小书店时,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临出门时我冲小伙子甩了一句“再见啊”,沉醉于武侠小说的小伙子本没有觉察我轻轻地离开,他被我的告别语惊得抬起头来,笑容也是慌乱中堆积起来的,我实在不知怎样面对他这柔弱善良的惊慌,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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