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0,北京(4)

如果朋友们催得不是太急,我经常坐几站公交车到西四,然后步行去新街口。这段路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这条路路窄车多,人也多,平时就很拥挤,又赶上我“上班”的时候通常正是这个城市下班的高峰,无论是公交车还是出租车,都慢得像蜗牛爬,有时候堵作一团,喇叭声响作一片,步行的我能看见塞得满满的公交车内人们焦急的目光。

早些年,这条路也曾扩过,不过因为路两边的建筑没动,所以只扩了快行道,自行车道减半,便道减得更厉害,有些地方只有一米来宽,那已经不是什么便道了,分明就是一个宽台阶。这几年机动车恶性膨胀,扩宽的那点快行道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而自行车和行人也是只增不减,所以这条路变得越来越拥挤了,尤其是在那一两米宽的便道上,完全可以用“摩肩接踵”这个词,有时我想走快些,便要不时地侧身穿行,这么走容易使我越走越快,甚至干脆小跑起来,似乎阻力越大反而越能焕发我穿越的力量,置身于前后左右各色男女,我时急时缓,穿行其间,谁也不碰,有点疱丁解牛游刃有余的意思,简直是越走越上瘾越走越兴奋,经常一阵风一头汗地进了天川,然后气定神闲地一坐,有哥们会说:哦,你最近气色不错,但怎么出汗了?我说:我就是上班心切,怕迟到,一溜小跑来着。

并不总是走得这般兴奋,这般热血沸腾。有时候,因为头一天喝大了,身体极度发虚,内心更是极度发虚,整个人像是没有重量,然而这种失重感与昨夜喝大了之后那种身轻如燕随时都可飞檐走壁的失重感几乎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向下的感觉,有点像身坠无底深渊,因为无底,所以也并不是很恐惧,只是非常不适应这种向下的感觉,而且只能在这种感觉中非常难受地耗着,找不到任何可抓可攥的东西,更不要说找到什么新的途径(哪怕是岔路)能让自己脚踏实地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崩溃的边缘吧。

天川的上客高峰大致分两波。第一波是晚上6点多到8点多,这一波的食客没什么新鲜的,人员也不固定,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有匆匆填饱肚子的,有各种名目的中小型聚餐。第二波从晚上11点左右开始,来此就餐的有固定的这么几类:一类是从JJ迪厅坐完台的小姐,她们那适应迪厅光线的浓妆在天川的日光灯下显得夸张刺目;一类是公交车司售人员,着天蓝色制报,这种蓝色艳得有些离谱,也很刺目;再有就是警察,来这儿的警察肯定是老板娘丈夫的同事(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她丈夫),这从他们自若的神态就能看出来,他们与老板娘熟到已不用寒暄,他们点菜很少看菜谱,有时不用点菜,他们一坐下,菜很快就上了,我想这是订好了的。他们一来就是七八个,总要拼桌,印象中他们总是进门先去水池洗手,也不知他们刚才干什么了,他们通常吃完就走,然后钻进停在门口的依维柯警车,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剩下的还有出租车司机、牌友、在别处喝大了转场接着喝的醉鬼,以及说不上干什么但一定是形色怪异的青年男女,我说怪异,是指其中经常出现绝对美女和绝对丑女,男人中则经常有长发和光头,相貌平常者几不可见。

阿坚喝多了以后,经常乱点啤酒送给各桌的朋友,有不喝酒的小姐就送可乐。很少给警察送啤酒,主要是这拨警察很少喝酒,而且很可能人家一会儿要执行公务,此时给人家狂送啤酒,想把人家灌晕吗?这不是扰乱社会治安么。有一两次,警察们也喝起了酒,阿坚点了两瓶啤酒让服务员送过去,服务员小姐冲警察们作了个手势,并说“那桌送您的”,警察们略带惊异地回过头来——有情况?我看见一个家伙的手向怀里伸去——这只是我一刹那间的想象,事实是,阿坚迎着警察们的目光将身子挺得笔直,并且一手高举酒杯,一手高举示意(倒是类似投降状),然后一饮而尽,警察中一个敞着警服扣的老警官也举起杯来,笑眯眯地干了,我对坐在身边的一个姑娘说:这叫警民一家。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