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把观众当做恋爱对象(17)

牛逼的电影更像话剧

周黎明:你的影片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影像方面的,但你是中戏毕业的,训练最多的是话剧,而话剧更偏文学性。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如果是文字语言能够表达的东西,就没有必要再拍成电影了。这回我在网上看到有一种批评,说《让子弹飞》有一点像话剧。你如何平衡影片的影像性和文学性?

述平:电影摆脱不了文学性。没有文学性那成什么了?小品?逗闷的?文学性是艺术的一个基础。

周黎明:我猜,说这句话的人是觉得电影比话剧高,当然我个人并不这么认为,我看过很多从话剧改编的影片,非常精彩。我觉得这两者是两种艺术类型,本身不存在高下,当然会互相影响。

述平:拍电影有对和好两种方式,对的不一定好。我们不管对不对,要的是好,是精彩。话剧不话剧,文学不文学,最后要看结果,看有没有影响。艺术不能等同于生活,有一种范儿在里面,你看了会感动。

周黎明:在导演的层面肯定是有一个平衡。我倒是觉得他们可能是拿一个固定的标准,不管看什么影片,都拿这个标准来套。他觉得符合这个标准就是对的,不符合就是错的。我曾经在《莎乐美的七层纱》里谈电影跟体育有何不同,体育是有客观评判标准的,电影没有。

姜文:所以为什么周黎明叫周大侠。我看过这篇文章,他说,不能用削足适履的方式来衡量姜文这部电影。我觉得非常对。我们这脚不是按他那鞋撑大的,他们那鞋,都不知道什么人穿过了,很臭的鞋,还有点破。我压根就不打算穿这个鞋。所以把那鞋拿来理呀适啊,你说多可笑。这是一。第二,他那句话说得非常有营养,体育是大家有一个规则,无论是观众还是裁判,压线了,罚下去;所以费德勒跟人吵也好,没用;电影牛逼就牛逼在每一个好电影都应该是单独的规则和超越规则的。这时候如果一个影评人不聪明,他就拿一个臭鞋、别人穿过的鞋在那比划。他必须明白这个片子的企图在哪。我看周黎明的文章我心里边有亮,不是说你说我好我就亮,这个人有学问,有态度,有办法表达,这是非常难得的。你评别的也会评得很好。

另外一个关于电影像话剧的,我觉得说这话的人——你肯定不说这句话,即使你觉得这电影拍得不好你也不会这么说——第一,他是以挑衅的态度来聊事儿;第二,我敢肯定,他既不懂电影也不懂话剧,他基本上是无知的人,他敢于说无知的话,那就比无知还无知了。首先,电影叫第七艺术,从本质上来说,拿一个摄影机拍老早就存在了的东西,拍存在了上千年的叫戏剧的东西,拍与人俱来的叫建筑的东西,拍上帝创造的自然景色,其实跟摄影机没什么本质的关系,他只不过是一个记录。像iPad也好,Apple也好,你不能说你这个作家是Apple风格还是IBM风格的作家,这不是傻逼问的问题吗?我拿它当工具,我拿什么写,写出来都是小说。这是从绝对意义上来说。第二,他既然已经介入,当他有一些不同手段发生的时候,当然是最早的时候,他作为摄影机带动人们去观察的时候,你可以说他具有自己的某种语言特性。假如我们承认有一种东西叫电影语言,这个东西给人带来的误解特别大,不如说它是导演语言,导演利用各种东西,有他自己的写作风格,可那不叫电影语言。首先我觉得“电影语言”这词有点不太对,容易产生更多的误解。还有大家没弄明白,什么叫话剧,可以这么说,电影史上留下名字的,《公民凯恩》也好,《教父》也好,塔伦蒂诺的片子也好,他们其实比任何一部电影都更像话剧。真正的营养是导演怎样理解人,你当然要通过文学手段、戏剧手段把这个台本弄出来。你得懂得欣赏表演手段,这是与生俱来的,这是迷人的东西,这是人的心智的问题。然后把它演绎出来,其实是在把无中生有弄得像有一样,在过上帝的瘾。通过过上帝的瘾,你能让美眉们有一种由内到外的洗礼。这是电影有意思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只看到了作为控制电影的这些人的个人内心世界。跟电影语言有什么关系啊?

有人说夸张就成话剧了,“生存还是毁灭”,夸张吗?一点儿都不夸张。活到一定岁数的时候,“To be or not to be.”——这一点都不夸张。我十五岁的时候,会觉得,大哥你干吗呢,你给杀了不就完了吗?那是因为你简单,你心里没感受到那个。简单、单纯不是可以炫耀的东西。我们可以怀念它。说这话的人是希望你单纯,我不单纯,我好收拾你。那么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啊。不是说莎士比亚大哥在那矫情。它是话剧。德尼罗那个“You talking to me?”来回问了七八遍,他们会说,这是话剧。那是最好的电影表演,他们不懂。你们以为在那说着什么今儿股票涨了多少,哎呦喂,这叫电影啊,这叫傻逼!一个最简单的生活模仿,我都不好意思,我能学十五个人里头听着跟那个人一样,我觉得这不是表演,这叫玩儿。他们电影里还有什么,就是不说话,记住了“此时无声胜有声”,是《琵琶行》里边的,你得前面“大珠小珠落玉盘”啊,上来就“此时无声胜有声”,你不是傻逼吗?为什么不能说,为什么不能开枪,为什么不能大段的说话?没文化!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