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论证让乌尔里希很困惑—困惑之深竟让他为此(而且,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点)迷了路。
总而言之,历史不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场电车之旅;历史学家如果坚持想要把历史当成故事来写,也许可以像埃米斯或拉塞尔那样倒着来。如穆齐尔提到的,历史的现实就是在旅行之初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我们看不到肯定会驶向未来的轨道,也没有明确的列车时刻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作者笔下虚构了一个中国哲人崔朋,以崔朋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情节复杂曲折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时间永远在不停地分岔,指向无数个未来”:
我很自然地注意到这句话: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给不同的未来(而非所有的未来)。我恍然大悟:《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不同的未来(而非所有的未来)对我来说意味的是时间而不是空间的分岔……在所有的虚构作品里,每当面对不同选择,人只能选择其一而舍弃其他;在崔朋的小说里,他同时选择了所有可能性。他用这种方式创造了不同的未来、不同的时间,不断地衍生、分岔……在崔朋的小说里,有各种可能的结局;而这些结局各自又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
书中假托的翻译者继续说道: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寓言,谜底就是时间……它呈现的是一个不完整却并非错误的宇宙形象……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崔朋认为时间不是统一而绝对的。他相信时间是一个无限的序列,时间序列之间不断地背离、会聚和并行,形成了一张不断增长的、错综复杂的网。这张网里的时间相互靠拢、分岔、交错或彼此互不干扰,其中包含了所有关于时间的可能性……
这个主题的变体经常地在博尔赫斯的作品里出现。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观念论者想象的世界中,“虚构作品包括单一情节及其所有可想象的变种”。在《巴比伦的抽签游戏》中,一个虚构的古代抽签游戏发展成了一种无所不包的生活方式;它“开始只是让机遇更为集中,对宇宙进行定期破坏”,此后则变成一个无休无止的过程,“没有决定是最终的决定,一切都在分岔产生出别的东西”。“巴比伦就是一个关于偶然性的永无止境的游戏。”《巴别塔图书馆》和《查希尔》里隐喻虽然变了,但还是同一个主题。马拉梅的诗《骰子的一掷》或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中也有类似的喻象:
多年前,在某个地方
忆及此我就不禁轻叹:
站在林中那个岔路口,我—
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个方向,
从此,人生的一切不同便开始出现
对历史学家来说,这首诗的意义显而易见。就连斯克里文也承认:
在历史学中,根据与既定问题有关的资料可以推出某个事件的许多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对我们来说似乎没有哪个是不可理喻的……只有在反思时会出现必然性……决定论的必然性是用于解释而非用于预测的。因此,选择不同未来的自由并非与事件的因果关联水火不容……如果我们试图消除所有意外,就不得不……放弃历史。
混沌与科学决定论的终结
穆齐尔和博尔赫斯等作家对叙事决定论的质疑与20世纪科学家对拉普拉斯式古典决定论的质疑极为相似(这远非偶然)。很遗憾的是,历史学家对此往往视而不见(就像E·H·卡尔忽视黑洞理论那样),或只是曲解其意。因此,20世纪就历史是否是“科学”而争论不断的许多历史哲学家似乎并没有明白,他们对科学的概念完全停留在19世纪的过时理解上。而且,如果他们好好关注一下同时代科学家们真正从事的工作,一定会很吃惊—也许甚至是高兴地发现自己连问题都问错了。自然科学在现代所取得的大量进步的突出特征,就体现在从根本上它们都是历史性的,因为它们都涉及到时间推移所产生的诸种变化。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老问题颠倒过来,不去问“历史是不是科学”,而是问“科学是历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