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苏轼(2)

悼亡诗其实在中国文学传统里非常多,不过这种悼亡诗往往只对个人有意义,对他人没有太大的意义,或者说在形式上变得很概念和八股。其实悼亡的东西极不好写,原因是因为悼亡是在书写一个很特定的人与人之间的特殊经验。而同时又必须把它扩大到生命的某种苍凉性,因为它毕竟碰到一个主题叫做死亡。在我们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时候,会发现苏轼完全是从真实的情景出发,没有任何的做作。

二、文学极品的情感往往一清如水,超越悲喜

今天如果我们对父亲的死亡、母亲的死亡、祖父母的死亡,或者妻子的死亡作描述,我觉得这个东西是最难写的,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在伦理的社会架构当中,我们会受到这类文章的意义的限制。凡是受到限制、被认为应该怎样写的文章,常常都是最不容易写好的文章。我记得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常会给一个题目叫“母爱”,我觉得大概小朋友都写不好。母爱这个东西要写好,大概要写到像苏轼写的“尘满面,鬓如霜”的程度。你不到那个状态,你不太知道母爱是什么东西,因为在某一段年龄当中,在母爱可能还是让你厌烦的东西的时候,你怎么去写母爱呢?所以我的意思式说,我读《江城子》的时候,我觉得苏轼在生命经验当中的一种自然性,是他最惊人的东西。可是对这一点我们常常不会发现,因为你读的时候,觉得简直是容易得不得了,可是这个容易刚好是他的难处。所以我们在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要特别注意“尘满面,鬓出霜”,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意象的描述,就是自己老了,这些年憔悴漂泊,到处下放,这样一副面容即使见到了,你也不会认出我了。我觉得这种意向、这种描述,表现的是一种非常深、又非常特殊的情感。我们在前面讲过,不少宋词当中表现男女情感的内容,但那大多还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它们或是感伤的,或者有一点浪漫的,可是与妻子的情感常常不见得是浪漫,它有着共同生活过的内容,因此里面有非常深沉的东西。

我们会发现很少有人在文学创作里写妻子会写得那么好。写歌妓可以写得比较好,可是对妻子的情感难写,因为它太平实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它不是每一天要去弄得很花俏的东西,夫妻的情感不是情人的情感那么花俏的,有时候连浪漫都没有,只是共同生活过的一个平实的东西。我们再从这个角度去看《江城子》,会有非常深的感触,他只是在写偶然梦到亡妻的记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其中“小轩窗,正梳妆”是对妻子出嫁的回忆,这里边有一种少女的美,因为王弗嫁到他们家十六岁,所以大概在化妆的时候一个新郎会偷看自己妻子的美。其实这里面有一点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就是前面的“尘满面,鬓如霜”是一个中年男子的那种苍凉跟憔悴,可是忽然变成“小轩窗,正梳妆”的时候是一个少女的美和俏皮,这其实是对比,就是自己衰老了,可是亡者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永远的新娘,一个出嫁的新娘。

《江城子》我记得大概从小学开始,家里就叫你不停地背,那个时候哪里懂这种东西,觉得就变成歌一样背吧。可是很奇怪,直到现在它的句子还常常会跑出来,因为你在生命经验当中,越来越觉得这一类作品是最难写的,它的情感深到你不太容易发现,它全部化到平实的生活当中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想大家会发现,苏轼最大的特色是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注解,这样的东西你要怎么去注解?它都是生命经验,如果要注解它,恐怕是要把生命经验拿来做注解。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苏轼作为一个这么重要的文学创作者,文学真的不是他的职业,他没有刻意地为文学而文学,而是在生命当中碰到那个事件的时候,他的文学就出来了,这个时候他的真情会完全流露出来。这首词我想大家因为太熟,也许会觉得它是那种简单、容易的句子,使你忽略它其实在文学世界当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它的难度就在于我们常常不敢写这么简单容易的东西,一开始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觉得苏轼最有趣的是他所有的句子开始都是直截了当,从来不做铺陈。这样的一个作品就把我们看到文学创作当中最难的这个部分完全展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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