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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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记得,古,还有他们,是由长途汽车喇叭声带来的。

那是当地唯一的一辆长途汽车。

车身是旧旧的红色。在夏季不刮风的时候,每一扇车窗都开着,每一扇的车窗后面都有人,那喑哑的目光也像是在悬浮,朝向来时的路。

只是这辆客车发出的声音比我后来见过的挖掘机要小些。不,要小很多。

就是它,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从乌鲁木齐的方向来——那是个在当地少有人去过的地方。老爹说,若是从和田到乌鲁木齐的话,得走西线,出皮山,走喀什,全程两千多公里,沿途大部分是石子路,车子在路上要走七天,途中要住七夜才到呢。

它远远地穿过蒙尘的大路,喇叭声长一下短一下地在和田大桥的另一头响起。时值中午三点,正是巴扎日,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候。驴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大人们都各自盯着眼前半米的事情,没人听见这辆来自外地的汽车喇叭声在一点一点地逼近这个破落的沙漠边城。

我当时在干什么呢?

不大想得起来了。那天我好像是在和田大桥下面的河滩上玩,离那辆车还远远的,就清楚地听见客车的轮胎轧过大桥上的石子路发出的嘎吱声。透过河岸低垂的柳枝,我看见岸边的同一侧有两个巴郎在玩耍。也许是我把体温传给了河水,使它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亲切。

接着,桥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红色光束,断断续续,还迟疑着,一下子把大桥上的路一分为二,把桥上的人群一分为二。

“红色的车,是外地来的长途汽车。”

我的心喜悦地跳了一下。

那时我才十二岁,和当地的小孩子一样,在这个少有外地人来的地方生活,长这么大,却还从没乘坐过汽车,也从没到过和田以外的地方。真是亏欠。可我还算是见过它的呀,这辆长途汽车在巴扎的路边一停,就会引来好多露出白牙的孩子的围观,其中就有我。每一天,也都一如往昔,仿佛我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曾长大。

当我从人群中站起身,那红色的光束好像又没有了。

没听到汽车拐弯的声音啊。

可是,古,还有他们,那些外地人,是真的来到了和田这个地方。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大桥上,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正开始不知疲倦尾随着这个外地来的男人。

那个时候,古并未看见我。

而我,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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