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书摘(13)

地狱

我们坐在一间谷物干燥房里。离开掩体约莫七百来步。子弹嗖嗖地飞着。炮弹不时在我们近旁爆炸。可团长巴洛·马卡耶夫情绪很好,几乎可以说很高兴。我们又成为一个团了——是把预备营匆匆扩编而成的。

我们已三天三夜顶住德国人的猛攻,没有后退一步。

“您写。”团长向我作着口授。

在我的图囊上摊开着一本笔记簿。我在写送往师部的战况汇报。

一枚重型炮弹在离谷物干燥房十来步远的地方炸裂了开来,垃圾、泥土、麦秸落了我们一身。

透过烟尘,我看到团长笑眯眯的脸。

“没什么,”他说,“您写。”

我又写了起来。炮弹不断在近旁爆炸,使我手里的铅笔跳个不停。跟我们只隔着一个院场的农舍在熊熊燃烧。又有一颗重型炮弹以一种可怕的轰响声炸裂开来。这颗炮弹就落在我们身旁。弹片呼啸着、呜咽着,四散乱飞。我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一小块滚烫的弹片藏到兜里。

没有必要再坐在这间谷物干燥房里了,此刻连房顶都已经掀掉了。

“大人,”我说,“更加明智的做法是转移到前沿阵地去。”

“我跟您坚守在这儿。”团长固执地说。

炮弹像狂风暴雨一般向村子倾泻而下。呜咽声、尖叫声、呼啸声、炸裂声充满了整个空间。我觉得我进入了地狱。

我觉得我置身在地狱之中!二十五年后,当德寇一枚重达半吨的炸弹在隔开我一幢房子的地方爆炸开来的时候,我又陷入了地狱。

我去休假

我手里提着一只皮箱,站在所列锡耶车站上。马上就要发出一列火车,我将经过明斯克和特诺,回到彼得格勒。

列车开进月台。全是闷罐,只有一节客车车厢。大家向列车涌去。

突然炮声大作,根据声音可以判断这是高射炮。空中出现了德机。一共三架。它们在车站上空盘旋。士兵们用步枪胡乱地朝着敌机射击。

两枚炸弹发出沉重的啸声投下,在车站旁炸了开来。

我们逃往旷野。旷野里有菜园,有一座军医院,军医院的屋顶上标着红十字,稍远的地方有一道栅栏。

我伏倒在栅栏的泥地上。

敌机在车站上空盘旋了一圈,又投下了一枚炸弹,随即掉转机头,朝军医院飞来。几乎在同一瞬间三枚炸弹落到了栅栏旁,把泥土翻上了半空。这样做太卑鄙了。医院的屋顶上标着偌大的红十字,不可能看不见。

又投下了三枚炸弹。我目睹炸弹怎样离开机身。我目睹它们怎样开始下落。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咆哮声和啸声。

我们的高射炮又开始射击。现在纷纷坠落到旷野上的是我们的榴霰弹的弹片和弹壳。我紧紧地贴着栅栏。突然间,我从栅栏的缝隙中看到栅栏里边是炮兵弹药库。

数以百计的弹药箱就堆放在露天。

一名哨兵坐在弹药箱上,仰头观看着飞机。

我慢慢爬起来,睁大眼睛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无处可藏。只消一枚炸弹投中弹药箱,方圆几公里之内就会兜底翻个身。

敌机又投下几枚炸弹,飞走了。

我慢慢地向列车走去,打心底里庆幸投弹都没有命中。我想,一旦技术发达到百发百中的地步,那么战争就会成为荒诞派戏剧。我在这一年内至少要死四十次。

我爱您

我按响门铃。来开门的是娜佳·B。她惊喜地叫了起来,扑到我身上搂住了我的脖子。

门坎上站着她的姐妹和妈妈。

我们俩往街上走去,以便没有干扰地谈谈。我们在“守护号雷击舰”纪念碑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娜佳紧紧捏住我的两只手哭泣着。她一边哭一边说:

“多么愚蠢。您为什么一封信也不写给我。为什么不告而别。要知道我等了整整一年。现在我要出嫁了。”

“您爱他吗?”我问道,还不知道这个他是谁。

“不,我不爱他。我爱您。除您以外我谁都不爱。我回绝他。”

她又哭了起来。于是我吻她满是泪痕的脸蛋。

“可我怎么能回绝他呢,”娜佳说道,在心里和自己争辩,“我们已经交换了戒指。已经举行过订婚仪式。那天他把斯摩棱斯克省的一块领地赠给了我。”

“那就算了,”我说,“要知道我还要回前线。何必要您等我呢?我可能牺牲或者负伤。”

娜佳说道:

“我会慎重考虑。由我自己来决定。您什么主意也别给我出……我后天给您答复。”

第二天,我在街上碰见娜佳。她挽着她未婚夫的手臂走着。

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我怒不可遏。

傍晚我叫人给娜佳送去一张便条,说有急事要我速回前线。隔了一天,我就走了。

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一件最愚蠢、最糊涂的事。

我当时非常爱她。这爱情直到今天还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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